张竹坡虽然只活了二十九岁,却著述甚富,今知存世者计五种:诗集《十一草》,散文《治道》、《乌思记》、《幽梦影》批语,《金瓶梅》评语,《东游记》评语。关于《东游记》评语,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云:东游记,二十四章,……仅存二本三章。……章后有“竹坡评”。末附“尾谈”一卷。字多古体,自造字尤多,遽难辨识。竹坡不知即张竹坡否?……”“尾谈”又云:“日本妇人妍美如玉,中国人多有留连丧身不归者,今长崎岛有大唐街,皆中国人。”按:长崎唐人街敷于日本元禄二年,当我国康熙二十八年,是此书之作至早不能过康熙二十八年。
评语作者尚是-一个问号。其后三十年无人问津。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
《第一奇书》(金瓶梅)……关于张竹坡,……他当是康熙九年生的人。……[附记一]……据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狐仙口授人见乐妓馆珍藏东游记残本,每章后有“竹坡评”,末附“尾谈”一卷。“尾谈”中叙及“长崎岛有大唐街,皆中国人。”孙子书先生考证长崎岛唐人街敷于日本元禄二年,即康照二十八年,因谓“此书之作至早不能过康熙二十八年”。照我上文的考据,假如这个竹坡真的是批《金瓶梅》的张竹坡,则康熙二十八年他尚只有二十岁,再过几年批书,与孙先生的考据正相符合。
仍然只是假设。
那末,为《东游记》写评语的竹坡,究竟是不是评点《金瓶梅》的张竹坡呢?随着《张氏族谱》的发现,张竹坡家世生平全面揭晓,张竹坡与《东游记》的关系,也便可以作进一步的考索。
张竹坡卒于康熙三十七年,《东游记》“此书之作至早不能过康熙二十八年”,如果《东游记》评语确为张竹坡所作,则他批评该书的时间,只能是在康熙二十八年至三十七年这八、九年之间。八、九年(甚至可以是一、二年)之前在日本出现的事,远隔重洋的中国人张竹坡是怎么如此快就得知的呢?“伯父奉政大夫二公讳铎,……弱冠,以恩荫考除内翰,西清禁地,侍从趋蹡,红本票拟,悉公手录进呈。……未旬余,而两迁中秘。燃藜起草,口传纶䌇,翻译国书,朗如眉列。”《张氏族谱·族名录》:“铎……官职恩荫,初任内阁办事中书,二任内国史院中书,三任内弘文院典籍……”《族名录》:“道祥……官职恩荫,初任内秘院中书……”。《张氏族谱·志铭》引孔毓圻《张公墓志铭》:“道瑞……果以康熙癸卯获隽武闱,癸丑成进士……遂选侍禁庭,出入扈跸……”《张公族谱·志铭》引庄楷《云谿张公墓志》:“公……以明经候补内阁中翰。……己巳入都需次,补授工部营缮司主事。[[1]]”张铎是竹坡的二伯父,张道祥、张道瑞、张道源是竹坡大伯父张胆的长子、次子、三子,俱为竹坡从兄。原来张铎、张道祥叔侄是皇帝的私人秘书,张铎而且还是外交秘书;张道瑞则是皇帝的侍卫;康熙二十八年,张道源又新任京职。张竹坡之所以能够知解当时的国际时事,其消息来源,自然是张铎、道祥、道瑞、道源叔侄。《徐州诗征》卷五选了阎圻的一首诗,诗题为《闻竹坡先生将至,赋此赠之》:闻君年少喜长游,我亦披云拥翠袭。万里山川供快笔,一囊礼乐重诸侯。龙威蝌迹文难译,狗盗蛾眉价未投。尚有远怀勤屐腊,目穷天际赋登楼。
其实阎圻当时写的是一组诗,诗题为《前初至徐,有客来云,张竹坡先生将枉顾。
闻先生名久矣,尚未投一刺,仍乃先及之。因感其意,得诗四章》。这一组诗见载于道光二十九年稿本《清毅先生谱稿·赠言》。
《徐州诗征》所选的一首,是第二首。其第一、三、四首为:
黄金满路酒盈樽,客意悠悠道不存。千古才人争石斗,百家风气佞蟛(左虫右孙)。珠兰琪树随青草,明日秋山冷白门。怪此知名逢处少,高吟仙桂露香频。江南秋水蓟门霜,落落天边有乙行。博物惊人传石鼓,雄词无散擅长扬。凭陵六代穷何病,赏鉴千狄刻不妨。此意每怜谁共解,昏鸦接翅影苍苍。君本留城袭汉公,致身家在晓云中。人如秋浦三分白,花想河阳一样红。市石名豪非漫笑,濡头草圣自称雄。闻声肯许轻相问,百里烟波是沛官。
阎圻,字千里,一字坤掌,沛县人,徐州“明末二遗民”之一阎尔梅之长孙,康熙己丑科二甲第四十一名进士,官工科掌印给事中,著有《泗山诗文集》。
诗中既云“凭陵六代穷何病,赏鉴千秋刻不妨”,则诗作于张竹坡评点刊刻《金瓶梅》之后,亦即康熙三十四年三月之后[[2]]。
诗作于徐州。康熙三十四年三月之后,张竹坡在徐州家中的时间,只有两次:一次是康熙三十四年三月至康熙三十五年春,一次是康熙三十七年春夏之交[[3]]。
后者尚无确凿证据,姑暂定阎圻该诗作于康熙三十四年。
这时的张竹坡已是四困棘围,父亲也去世已久,家庭经济甚为拮据。而阎圻当时也是一介布衣。两人境遇相似,性情又都疏放,文学见解也很相通,同气相求,同声相应,遂先定文字交。《清毅先生谱稿·赠言》还录有阎圻的一首诗《再辱竹坡先生赠诗谬许,颇愧不敢当,不谓先生意中,乃亦知当此时此地有阎子也,用是狂感,漫为放歌一首》:亦有人知阎千里,意外得之狂欲起。十年落莫未逄人,傍湖筑室闲泥水。先民遗教时不投,读书春夏射春秋,出门治具高五岳,苍然逸兴远十洲。少负吟癖移朝暮,长章短咏按律度。江东风调歌周郎,一音一节时时顾。谬折老宿奉典册,倾囊千珠光粒粒。悔后方知非佳言,概从燧火星星入。师心一变家学荒。不学风雅学骚庄。穷居放言少忌讳,不争高步踞词场。诗为圣人一大政,匪独文士依为命。域中万事起黄钟,嶰谷之竹凤凰应。搔首青天问一声,谢眺何奇使人惊?杜公饮食怀君父,君父而外皆所轻。立言有本大何病,义则可取音何定。微言既绝又何人,茫茫此旨还相问。竹坡竹坡刻苦求,点墨如金笔如钩。信得燕公好手腕,一挥万卷筑诗楼。更不见井鱼意深难,浅出山云岫,发停积高空,明月上城头。照人怀抱如秋白,诵君之诗对君语。一语欲行不肯去,日复三歌琼桂树。
由诗题诗意可知,此诗作于前诗之后不久。
“亦有人知阎千里,意外得之狂欲起”,则二人尚未曾见面。
“十年落莫未逢人,傍湖筑室闲泥水”,与张竹坡一样,阎圻也是一个不甘寂寞、锐意进取、仕途失意、沽价待售的士子。
“再辱竹坡先生赠诗谬许”,可见两人诗歌往还,互许为知己。
《张氏族谱·藏稿》录张竹坡《十一草》其四《赠阎孝廉孙千里》:先生孝廉之长孙,孝廉诗名满乾坤。金针玉律今尚存,先生又抵词林根。久思伐木登龙门,破屋拥鼻愁鸢蹲。高车忽来黄叶村,相思有块亲手扪。不嫌粗粝出鸡豚,脱胳不设瘿木樽。西坞新烧老瓦盆,木杓对举听春温。请将诗律细讲论,何以教我眵昏。
先是两人互闻声名,其后竹坡传言要访阎圻,阎乃作《前初至徐……》诗,接着竹坡回赠诗篇(惜竹坡其他赠诗今已无存),阎乃再作《再辱竹坡先生赠诗……》诗,遂导成阎径至竹城家中过访,竹坡因得《赠阎孝廉孙千里》诗。
张竹坡评本《金瓶梅》版本众多,其早期刊本康照乙亥本、在兹堂本书题右上方均署:李签翁先生著。无独有偶。一九八三年秋笔者在中央戏剧学院图书馆著录《合锦回文传》,见其亦题:笠翁先生原本。《合锦回文传》里并有竹坡与回道人的题赞。就这样,张竹坡与李渔之间便有了不容忽视的某种联系。实在李渔与张竹坡并不是一代人。张竹坡出生的时候,李渔已是花甲之年。李渔卒于康熙十九年,其时张竹坡才十一岁。但李渔与张竹坡家族却颇有渊源。《张氏族谱·传述》引胡铨《司城张公传》:“湖上李笠翁偶过彭门,寓公庑下,留连不忍去者将匝岁。”李渔为什么住在张竹坡的父亲张(左志右羽)家中“留连不忍去”呢?原来张(左志右羽)能诗擅文,解律工画,多才多艺,聪颍绝伦,其诗尤为清新俊逸,而一生啸傲林泉,留连山水,肆力芸编,约文会友,“尝结同声社,远近名流,闻声毕集”(《司城张公传》)。李渔便是“闻声毕集”的名流之一,可见主雅客亦不俗。《生翁一家言全集》卷四《联》收有李渔书赠张胆的两幅对联:其一《赠张伯亮封翁》:“少将出老将之门,喜今日科名重恢旧业;难弟继难兄之后,卜他年将相并著芳声。”原注云“伯亮旧元戎也,长公履吉久作文臣,次君履贞新登武第。”其二《赠张伯亮副总戎》:“功业著寰中,喜汗马从龙适逢其会;英雄罗膝下,羡经文纬武各有其人。”按伯亮(量)系张胆的字,履贞即道瑞的字。此云“新登武第”,当为道瑞中举之时。则李渔为张胆书题对联的时间,应在康熙二年癸卯。这也应是李渔到徐州过访张(左志右羽)“寓公庑下”的时间。这时李渔移家金陵不久,正是“无半亩之田,而有数十家之口,砚田笔来,正靠一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别集存目七引《与柯岸初掌科》),而游历四方,靠打抽丰过日子的时期。刘辉《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4]]考定李渔是所谓崇祯本《金瓶梅》的写定者和作评者[[5]]。因此,张竹坡这才在自己评点刊行的《第一奇书》封面镌上“李笠翁先生著”的字样,作为对这位前辈著作权的首肯。至于张竹坡与洪昇,虽然尚未查到有关他们之间交往的直接资料,但也发现不少线索,姑附列于次,用供有心者参考。洪升《长生殿》撰成上演于康照二十七年,其时竹坡十九岁,二困场屋,感慨世事,作散文《乌思记》。又四年,竹坡北游京都,魁夺长安诗社,誉称竹坡才子。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张评本《金瓶梅》批成付梓;同年,《长生殿》授梓。明年春,竹坡携《第一奇书》至金陵销售,名闻遐迩;同时,洪昇道经武进,往游江宁。康熙三十六年丁丑春,竹坡自扬州移寓苏州,贫困潦倒,吟诗寄愁,直至次年春夏间方离苏北上;同年秋,洪昇至苏州,吴人醵资为演《长生殿》,极一时之盛。
1986、10、15于彭城湖滨新村预真居
[[2]]参见拙文《张竹坡年谱简编》,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5年一期。[[3]]参见拙文《张竹坡<十一草>考评》,载《明清小说研究》第二辑。当时限于资料,考证未确,应以本文为准。[[5]]笔者亦主此说,见拙文《张评本金瓶梅琐考》,载《学林漫录》第二十辑。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