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思念无声，否则震耳欲聋
一
两段故事的女主角都是郭襄，她的故事横跨「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虽然作者给她的笔墨不多，但留给人们的谈资，却比小龙女、郭芙、殷素素、周芷若这些人还要多。
第一段人尽皆知的相思，是她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一个身残志坚的有妇之夫杨过。
是他发动整个江湖的力量，为她置办了三份生日礼物。那个夜晚，她的姐夫耶律齐当选了丐帮帮主，这本是武林中头等大事，却被一场生日宴会的仪式感比了下去。
从那以后，杨过远走天涯。执著的她，开始了一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找你的人生羁旅。她风尘满袖，却坚信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她比谁都清楚，其实她的青春，在十六岁生日那天，就已经结束了。
她寻遍了他曾经学习和战斗过的地方，甚至找到了终南山后的古墓。曾经有一个叫金轮法王的西藏和尚，千方百计想要收她做徒弟，甚至还为她赔上了自己性命。但她却一脸傲娇地回绝：“呸！我学和尚的功夫有甚么用？我又不想做尼姑。”
二十四年之后，襄阳城破，国丧家亡。她不仅跑到四川做了尼姑，还创立了一个名叫峨眉崭新门派。
再后来，她就在江湖上彻底销声匿迹，除了收藏了母亲亲手铸造的倚天剑，我们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任何故事。但她到死都还没有忘记杨过，不然不会给她的徒弟取名为风陵师太。这段公认的相思，让我们记住了峨眉山。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到得峨眉脚下，脑海中不会浮现韦应物、陈子昂、岑参，甚至不会想到白猿祖师。最让人放不下的，反而是那个尼姑和她的暗恋。
尼姑这个身份很敏感，但与之有关的剧情，却一点也不狗血。因为，这样的身份，我们一开始谁也没想到。
二
第二段尚无公论的相思是张君宝。
华山论剑时，年轻的张君宝有幸受神雕侠杨过指点，击败潇湘子和尹克西。但在这之前，他只是在少林寺中劈柴喂马、扫房晒经的俗家弟子。就是在华山，他第一次遇到了郭襄，郭二姑娘还为他包扎了头上汩汩流血的伤口。
那时的他，心里第一次藏了一头小鹿。
再一次见面时，竟是他和师父反出少林。觉远大师用铁桶挑着郭襄和张君宝走出少林，他和郭襄一起听了半晚师父死前说的悄悄话，然后挑着师父留下的铁水桶，又怀揣郭襄赠予他的铁罗汉，毅然决绝地，上了武当山。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和尚，多了一个道士。
他不仅做了道士，还创了一个崭新的门派，名叫武当。
张君宝比郭襄小三岁。张君宝与郭襄只是见过两次面。张君宝和郭襄的心里都藏着一个人。张君宝和郭襄分别后，他们的感情生活一直为零。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花谢又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
她从小襄儿变成了郭祖师。他从张君宝变成了张三丰，最后功参造化，宠辱不惊，江湖中人都尊称他为张真人。
他把一切都都瞒得如封似闭，却又欲盖弥彰，且看他亲自立下的门规：武当的门人，绝不可得罪峨眉弟子，以保昔年香火之情。
三
张君宝越老越不注意自身形象，很多人背地里叫他“邋遢道人”，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的内心，永远纯净得如一张白纸。他一直都在珍藏着那一份属于他一个人的小激动。
郭襄送他的那对铁罗汉，他始终贴身收着。后来一个叫赵敏的蒙古郡主带领奴仆挑了少林，为让少林留下最后一点武脉，张三丰「顺手」把那个陪伴了他近百年的铁罗汉「从身边摸出」，郑重地交给当时身边唯一的弟子俞岱岩。
他说：「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流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说完，大袖一挥，走出门去。
是的，他说的是百年前。
想想这个时间点多吓人，多让人心疼。他始终都记着，百年前，有那么一个明艳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闯进过他的心里。他始终都记着，把她赠送的铁罗汉贴身收藏。
金庸写了这么多孤独的人，却没有一人的孤独，久过他。在这份感情里，他卑微到尘土之中，也高傲到九天之上。你能等你的大哥哥，我为什么不能等我的小姐姐？你能出家当尼姑，我就不能上山做道士？
高手都是这么任性，就像几百年前的王重阳和林朝英。
四
在旧版的倚天结尾处，还有这么一个情节：「张三丰瞧着郭襄的遗书，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明慧潇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这些令人津津乐道的神来之笔，共同道破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你不爱她，会把她送的铁罗汉随身收藏一百年？你不爱她会在自己命悬一线之时，把她的遗物交托给身边唯一的弟子？你不爱她会在手拿其遗书时想起她俏丽的身影？你真的想通过一对铁罗汉就给少林寺流传一项绝艺？
嘿嘿，读者差点就被你这糟老头子给骗了！
最后这段赚足眼泪的文字，修订时被金庸删掉了。作者其它的修改都是鬼斧神工，唯独这一段却让人费解。或许是，上了年纪的金庸，突然对笔下的同样上了年纪的张君宝起了怜惜之念头，想替他遮掩一下。
又或许，金庸根本不怕我们看破张张君宝的小心事，他怕的是我们通过老道士的故事看到他的伏笔：张三丰的故事，恰恰说明了金庸内心深处对夏梦念念不忘，但自己不方便表露，只好安排在笔下小说人物身上了。
我们有一个金庸武侠群，群里的人说：老爷子耄耋之年，对于夏梦这些故事可能早就看破放下了，唯一耿耿于怀的，就是自己的小说能否永垂不朽，永远流传下去。
以我对金庸的了解，上面的评价并不过分。但有些读者可能忘记了，在书中他曾借张三丰弟子俞莲舟之口道破过真相：「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
可见，很多事情，金庸是在乎的，张三丰也是在乎的。他对郭襄如此一往情深，却始终不去追求郭襄，就是因为他心里明白，郭襄也跟他同样的痴情。可令他遗憾的是，她爱的却是别人。
张三丰其实是一个玻璃心的人，他年少时师父觉远大师去世了，郭襄让孤苦无依的他去襄阳投靠郭靖黄蓉夫妇。可是倔强的他不愿屈居别人屋檐之下，看别人脸色生活。所以他宁愿只身上武当山，渴饮山泉，饥餐野果，终于自立门户，成为一代宗师。
在感情上他也是如此，宁愿孤独终老，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尊严去痴缠一个不可能的人。
（QQ空间里的一篇旧文，原文二0一0年腊月写于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