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39杜甫五古《垂老别》读记

杜甫五古《垂老别》读记

（小河西）

乾元二年（759）三月，邺城之围败。郭子仪率军退守河阳。为守洛阳，官军四处抓丁补充兵力。时杜甫从洛阳回华州。在路途上目睹或听闻许多抓丁故事。本诗即写一老者诀别老妻从军的故事。

垂老别（杜甫）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垂老：将老。《司空房植碑》（汉-蔡邕）：“享年垂老，至于积世。”《读经》（唐-孟郊）：“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

独完：独得保全。《新唐书-马燧传》：“秋大雨，河溢，军吏请具舟以避，燧曰：'使城中尽鱼而独完其家，吾不忍。’既而水不为害。”

介胄：铠甲头盔；武士。《秋风》（魏晋）：“跨马披介胄，慷慨怀悲伤。”

长揖（yī）：拱手高举自上而下行礼。《咏史》（晋-左思）：“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游仙》（东晋-郭璞）：“长揖当途人，去来山林客。”

上官：上司，长官。《后汉书-任延传》：“拜武威太守，帝亲见，戒之曰：'善事上官，无失名誉。’”《尚书宗兄…》（唐-包佶）：“上官唯揖让，半禄代耕锄。”

卧：倒伏；横陈。《从军行》（唐-李昂）：“城南百战多苦辛，路傍死卧黄沙人。”

孰知：熟知。孰和熟为古今字。孰本义为成熟，煮熟。《说文》:“孰，食饪（rèn）也。”后“孰”被借为疑问代词，其本义改用“熟”字。

加餐：多进饮食。《饮马长城窟行》（汉-蔡邕）：“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古诗》（魏晋）：“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大意：四处战乱尚未平息，人到暮年却得不到平安。子孙在战场上殉难殆尽，又何必俺老命得以苟全。扔掉拐杖出门从军，同行的人也为之流泪辛酸。所幸牙齿完好还能吃饭，所悲的是骨瘦如柴面色枯干。男人既然披甲从戎，只能长揖辞别长官。老伴倒在路上哀唤，严冬腊月衣服尚单。俺明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却担心老妻衣单受寒。她知俺离去再不能回家，还再劝俺要多吃点饭。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土门：土门口或土门关。指井陉口或井陉关（今属石家庄）。《元和郡县图志》卷17恒州获鹿县：“四面高，中央下，如井，故曰井陉……井陉口，今名土门口，县西南十里。即太行八陉之第五陉也。”时土门关守将是李宝臣。《旧唐书-李宝臣传》：“李宝臣……名忠志。……禄山使（忠志）董精甲，扼井陉路，军于土门。安庆绪伪署为恒州刺史。九节度之师围庆绪于相州，忠志惧，献章归国，肃宗因授恒州刺史。”

杏园：杏园镇。时属卫州。旧黄河渡口。《元丰九域志》卷2卫州：“杏园、新乡、淇门三镇。”《旧唐书-郭子仪传》乾元元年：“十月，子仪自杏园渡河，围卫州。”《杏园渡》（唐-窦牟）：“卫郊多垒少人家，南渡天寒日又斜。君子素风悲已矣，杏园无复一枝花。”时杏园渡守将为李忠臣。《旧唐书-李忠臣传》乾元元年：“与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围安庆绪于相州。明年二月诸军溃归，忠臣亦退。……寻拜濮州刺史、缘河守捉使，移镇杏园渡。及史思明陷汴州，节度使许叔冀与忠臣并力屈降贼。”

征戍：征伐守戍。《胡笳曲》（梁-江洪）：“红颜征戍儿，白首边城将。”《夜听捣衣》（北周-庾信）：“谁怜征戍客，今夜在交河。”

川原：河流与原野。《晚次乐乡县》（唐-陈子昂）：“川原迷旧国，道路入边城。”

乐土：安乐之处。《硕鼠》（诗经）：“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七哀诗》（汉-王粲）：“天下尽乐土，何为久留兹。”

蓬室：穷人所居。《列子-力命》：“居则蓬室，出则徒行。”《赠徐干》（魏-曹植）：“顾念蓬室士，贫贱诚足怜。”

塌然：哀痛、失意之貌。《遣闷》（宋-苏舜钦）：“白鹄翅翼伤，塌然困泥涂。”肺肝：喻内心。《三良》（魏-曹植）：“黄鸟为悲鸣，哀哉伤肺肝。”

大意：土门关壁垒甚坚，杏园渡天险渡难。形势已不比邺城之战，纵然死去也还有不少时间。人生难免有离合，哪会管你已暮年衰残。想以前少壮年华，竟不免徘徊长叹。天下到处是征战，战火弥漫山岗峰峦。尸骸堆积草木变腥，血流成河原野血染。哪里还有安居之地？岂敢再犹豫盘桓。毅然告别蓬草之家，天蹋一般摧人心肝！

诗意串述：这首诗是杜甫“三别”之二。写一老翁从军与老妻痛别。首4句交代背景。背景之一是“四郊未宁静”。之二是“子孙阵亡尽”。在这个背景下，俺老翁“焉用身独完”？接着12句写老翁告别家乡“投杖出门”。俺“幸有牙齿存”，还能吃饭，只是过于瘦弱。在“长揖别上官”时，突然看见衣服单薄的老妻倒在路上哭啼。俺知道这是“死别”，仍担心老妻受寒。她知俺不能归家，还嘱俺多吃口饭。真是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土门”以下6句宽慰老妻也是自我宽慰。一是“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已不是战邺城的时候了。既便是死也没那么快。二是人生离合难免，难道衰老暮年就可以躲过？说到这儿，忽又想起“少壮日”，想到几十年的夫妻恩爱。不禁徘徊长叹。“万国”以下6句在更高的层次上宽慰。现在是“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到处都是战火；现在是“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到处都在流血。哪儿有什么乐土？怎能老在这儿徘徊叹气？末2句是高潮。“弃绝蓬室居”，老翁毅然决然。“塌然摧肺肝”，老翁撕心裂肺！诗嘎然而止。全诗都是老翁自诉自叹慰人自慰的独白。忽而永决，忽而相慰，忽而自奋。跌宕起伏，千曲百折，催人泪下。

参阅：《七哀诗》（汉-王粲）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构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简注：构患：作乱。下泉人：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