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钦臬传 · 异兆 1
引子
“公主,春吉陪您去御花园走走可好?”
“不必了。”
“可是公主,您已经好些天没有出过门了,再这样下去,身子骨会更弱的!”
“无妨。”
深宫的卧榻上,一位貌若天仙的美人懒懒地倚坐着,虽然珠光宝气好不华丽,却没有一点生气。
“公主,您这个样子,春吉看了心疼。”一个长得很机灵的侍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公主无奈地笑了笑:“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哭什么?”
“春吉是替公主委屈!明明是金枝玉叶,凭什么要嫁到这个鬼地方!一个亲人也没有,皇上也不常来,可在这后宫之中,有谁比得上公主美貌?我看皇上是瞎了眼睛!”
“春吉!”公主赶紧制止了侍女的口无遮拦。
春吉吐了吐舌头,小声道:“皇上去叶妃娘娘那里了,春吉说话才敢这么大胆。”
“隔墙有耳,你我本是异族,在此处更应小心谨慎。”
“是。”春吉低下了头,有些委屈。
公主见她如此,又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带来的这两个侍女现在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了,也是自己唯一敢亲近的人。
“好了,备衣,去御花园。”
春吉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是!”
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公主温柔地笑了笑,可眼中还是抹不去的忧伤。
第一章 燕宅
树林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难行,经常要停下脚步,砍断挡路的硕大蕉叶,才能继续前行。
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口鼻中湿湿咸咸,回头一看,杨萍末与燕平乐正在相互搀扶着努力跟上。
不,应该说,是杨萍末搀扶着燕平乐。
身为世家子弟,怕是从未吃过这等苦头吧,我暗自发笑,挥手招呼道:“前面我们歇息一下。”
燕平乐大大松了口气,强撑着走了过来,一下子瘫靠在树干上坐下。
杨萍末倒是神采奕奕,不见疲态,一时端水给燕平乐喝,一时又细心地帮他拍去衣服上的虫蚁。
燕平乐有些不好意思,将水递回杨萍末手中:“萍妹,你莫再忙了,喝些水吧。”
杨萍末粲然一笑:“没事,我不渴,小时候我采药走的路,比这难走多了。”
“真是苦了你了。”燕平乐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我轻咳一声,道:“因此案钦臬司不便介入,所以我们的行踪要尽量隐秘,连累二位同我一起走这等荒路了。”
燕平乐忙道:“陈大人说哪里的话,愿出手相助已令我二人感恩戴德,走这条路也能更快地赶回齐山,我们应该谢谢大人才是,岂能怪怨?”
我笑了笑:“不必客气。不过,以后也别一口一个'大人’了,免得被有心人留意。”
“是。”二人连连应下。
“陈大——陈公子,可是,不表露身份的话,你要怎么查案呢?”杨萍末怯怯地问。
“哈哈,没了这个身份,有些事反而更好办。”我笑道。
杨萍末似懂非懂,燕平乐接口道:“陈兄,若有需要我二人的地方,尽管驱遣。”
闲聊了几句,燕平乐似是劳累至极,竟靠着树干打起了瞌睡,杨萍末见状,轻轻托住他的脖颈,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我感慨道:“二位真是伉俪深情,神仙眷侣。”
杨萍末红着脸,低声道:“公子见笑了。”她看看疲惫的燕平乐,又道,“若不是被我连累,平哥哪里需要吃这样的苦。”
“没什么连累不连累,你也是被人陷害罢了。”我劝慰道。
“可是……别人总说我是扫把星,我在谁身边,就是谁最惨的时候……”杨萍末说着,红了眼眶。
“谁说的,”燕平乐原来并未睡着,闻言睁开眼睛,轻轻揽住杨萍末,道,“明明是我最惨的时候,都有你在身边陪着我。”
我看着他们二人,心下有丝丝羡慕,若有心爱之人陪伴在侧,再惨又怕什么呢?
足足走了三天,我们终于到了齐山。
齐山在西桂最南侧,紧邻外海,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水,看了几眼就开始头晕,忙不再看,往城门走去。
进了城里,燕平乐与杨萍末二人明显紧张起来,显然是怕被人认出扭送到官府,毕竟他们现在还是通缉犯。
我带着他们在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为他们买回些吃食,然后对他们二人道:“此处识得你们的人太多,还是我自己去查案更为方便,你们安心歇息,等我归来,莫要擅自出门。”
问明燕宅位置后,我离开客栈,径直向那里走去。
燕宅位于齐山城郊,宁静清幽,风景绝佳,风雅世家居于风雅之地,甚为合理。
如今距燕三白逝去之日已过去了一个多月,白事早已办完,宅院内应该没有什么人,正好方便我进去探寻一番。
这样想着,我纵身一跃,跳上燕宅高高的墙头,还来不及站稳便又立刻跳回外面——
燕宅里,竟满满都是人!
莫非此地与中原风俗不同,丧葬白礼要办这么久?我嘀咕着,来回绕了两圈,用力揉揉眼睛,上前敲门。
很快有仆从应门,我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正要胡乱编造个来历,谁知那仆从看了我一下,什么都没问,便微微躬身将我迎了进去,脸上甚至有些熟练的麻木。
这一下反把我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好一头雾水地往里走,只见院中灵堂犹在,纸扎白麻到处都是,而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人们,见我进来,纷纷一脸戒备地看向我。
我不理会他们,自顾自走进灵堂,拜倒在地,悲痛欲绝道:“叔祖,晚辈来迟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个高大俊朗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人走了过来,狐疑地看着我上完香,施了一礼问道:
“燕某冒昧,敢问阁下与家父是何关系?”
我抹抹没有泪的眼眶,伤心道:“我是燕老爷子外表弟偏房之女的独子,从小在漠南长大,听闻叔祖仙逝,日夜兼程赶来祭拜。”
中年男子愣了愣神,旁边有人小声道:“早些年好像确实在漠南有一支,不过未入族谱,算不得数,不碍事。”
第二章 打雷做酱
我心思一动,大概猜出了这些人为何坚持待在燕宅,于是道:“晚辈走得急,未备赙礼,望叔父见谅,明日我便去钱庄取些。”
听我说完,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似乎彻底放下心来,我心中哂笑,果然是为了分家产而来,见我没有争夺的意思,这才不再戒备。
中年男子亲昵地拍拍我的肩:“都是燕家人,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你愿过来已是孝心一片,我又岂能收你赙礼?来,进屋喝杯热茶。”
“多谢叔父,但晚辈想看看叔祖,不知——”
另一人接口道:“老爷子已下葬,莫再打扰了,就在此处祭拜吧。”
“是。”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道,“不知叔祖走得可还安详?晚辈心中好生挂念。”
又一人冷冷一笑:“安详?老爷子是被奸人所害,如何能安详!”
这时,一直默默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男子猛地站了起来,怒道:“燕老七,你休要胡说八道!此事尚无定论,你怎可血口喷人!”
被称作“燕老七”的人不甘示弱:“老幺,我又没说那奸人是谁,你急什么?死因是薛大夫、石大夫还有赵大夫查定的,缉拿令是官府老爷签发的,怎么在你嘴里,反成了我血口喷人?”
燕老幺气得满脸通红,又说不出什么来,半晌才喃喃道:“都怪那个妖女!平儿是被迷了心神,不然绝做不出此等事!”
我插话道:“各位叔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妖女图谋我燕家家产,下毒害死老爷子后潜逃,尚未归案,因此具体情形还无从得知。”
“哦?不知叔祖离世时仪容有何异常?晚辈略通医术,说不定能推测个七八分。”我试探着问道。
那燕老七又冷笑了一下:“人已入土为安,说这些有何用。大哥,还是快些把正事办了,也省得我们日复一日耗在这里。”
此话一出,好些人出言响应,最先同我搭话的中年男子抿了抿嘴,道:“我如何不想快些办事,但老爷子的遗嘱和那些地契银票都在那个妖女手中,我能奈何?”
“要快些找到她啊!”
“官府办事也太不力了!”
众人纷纷抱怨了起来,忽然有人对着燕老幺道:“平乐到底在哪里?你就告诉我们吧,都是同族血亲,大家不会刁难他的!”
“是啊!我们只想找到那妖女的下落,平乐是个好孩子,我们也心疼他!”其他人也跟着劝了起来。
燕老幺双眼通红:“我若能知道,不需诸位动手,我也要先将那妖女大卸八块!”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不好再多说,但面上的表情分明还是不信他不知。我不屑再看这帮人的嘴脸,找了个借口便退了出来。
离开燕宅,我只觉得饥饿难耐,便走进一家小店,要了碗米粉。
这东西在中原很少见,更别提漠南了,我吃不太惯,但在西桂也只能吃这个,想吃碗面都是奢侈。
米粉很快端了上来,我不情不愿地举起筷子,正要下口,又喊住店小二:“等等!你这黑乎乎的放的是什么?”
店小二赔笑道:“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是我们西桂独有的豆酱,调味那是一绝,您尝尝。”
我半信半疑地将豆酱拌开,夹了一根米粉放到嘴里,浓烈的豆香混杂着酸咸辛辣的味道弥散开来,彻底遮盖了米粉的寡淡无味,变得极为可口。
“果然好吃!”我又吃了一大口,称赞道。
店小二见我吃得满意,也很高兴:“客官,算您来着了,我们每年也只有这几个月能做豆酱。”
“这是为何?”
“因为其他月份都会打雷,打雷不做酱。”
我一愣:“这又是哪门子说法?”
店小二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打雷时做出来的豆酱没人愿意吃。”刚说完,又有其他食客招呼,店小二向我行了个礼,便又去忙碌了。
“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又痛痛快快地吃了起来,直吃得浑身冒汗,湿寒之气一扫而光。
“没什么奇怪的。”
忽然,邻近桌上有人接话,扭头一看,是位眉目清秀的男子,身形挺拔而削瘦,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清冷的书卷气,看起来不似常人。
我抱了抱拳:“莫非兄台知道此中缘由?”
那人还了个礼,道:“其实说来也简单,打雷不做酱,不过是因为有雷声时一般已是大地回春,蚊蝇细虫随之复活,此时做酱,容易混入这等污秽之物,人吃了会生病不适,久而久之,便流传为做酱时听不得雷声。”
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兄台好生渊博,佩服佩服!”
那人微微一笑:“客气了。”
第三章 特立独行
我想了想,又道:“兄台是本地人?”
“……我到此地已有十年,勉强可算。”那人有些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
“请问兄台,此地最有名的大夫是哪几位?居于何处?”
那人看了看我,淡淡道:“在下澹台清川,行医十余年,不过当地人求医很少会来找我,通常找的是薛润生、石龄和赵白童三位大夫。”
我一怔,薛润生、石龄和赵白童恰是对应了方才燕老七提到的薛大夫、石大夫还有赵大夫,应该就是我要找的人。不过,此人谈吐见识不凡,从医经验丰富,为何当地人不愿找他看病?
正犹豫要不要追问,店门外走进来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脸庞黝黑,气势有些慑人,眼神却不似相貌那般凶煞,反而有种干净的稚气。看到澹台清川后,他面露欣喜之色,大步向我们这边走来。
“清川。”大汉低声唤道。
澹台清川转身看到他,稍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工头给我放了半天假,我想着你一定在这里,便来接你一同回家。”大汉咧嘴笑了,像个开心的孩童。
澹台清川也笑了:“真好,午后我们可以去城外走走。”
大汉用力点了点头。
我看着他们二人,只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澹台清川又温声道:“我这里还有些事,你先回家等我。”
大汉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目送大汉离开后,澹台清川再次看向我,我怕被他发现我一直在观察他们,便赶紧给自己倒茶作为掩饰。
“方才那位是夏侯停山,我与他如普通夫妻一般生活,故而当地人不愿找我求医。”
我手一抖,茶水洒得到处都是,我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不尴尬。
澹台清川倒是很坦然:“你打听当地大夫可是为了治病?若你愿意,我会尽心为你诊疗;若你介意,可找其他三位大夫看看。”
难怪方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们二人相处的模样,分明是一对感情深厚的眷侣。龙阳之好我倒是也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还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失态。
我干咳一声,索性同他坐到一桌,压低声音道:“多谢澹台兄,在下陈觜,欲问之事并非关乎我自己,而是关乎燕家老爷子燕三白。”
澹台清川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燕老爷子的病情我也有所耳闻,之前燕家侍女曾找我开过药,后来燕家其他人出面阻止,我便没有再管,再之后听到的便是燕老爷子仙逝的消息。”
找他开药的侍女定是杨萍末,只有她会一心一意救燕三白,而不像燕家其他人一样囿于世俗眼光,不愿同澹台清川有所勾连。
“不知陈兄想问何事?”
我道:“燕老爷子之死疑点甚多,我想知道他究竟死因为何。”
澹台清川看向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轻声说:“燕家之事纷繁复杂,陈兄一个外姓人,又何必趟这浑水。”
“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澹台兄,燕老爷子离世时你可在场?”
“燕家人怎会允许我这样的人踏入燕宅?不过,其他三位大夫都去过燕宅,且一致认定燕老爷子死于中毒。”
我有些失望,这澹台清川虽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但言行算得上是坦坦荡荡的君子,若他知道内情,定不会隐瞒,可惜他显然不是知情人。
“多谢澹台兄,我再去找找其他三位大夫吧,不知他们居于何处?”
“薛大夫的医馆与我的医馆相距不远,我带你过去。”澹台清川眼底多了一丝温柔,“难得停山能休息半日,我正要去关了门早些回家。”
我谢过他,起身结了账,同他往薛润生的医馆走去。
路上,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同他聊起过去,他丝毫不隐瞒,将自己的事都告诉了我。
澹台清川本是岳水人氏,生于杏林世家,自小天资聪颖,未及弱冠之年便可使得一手金针拔障术,本有着锦绣前程,但他却始终郁郁寡欢,因为他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同,一直以来喜欢的都是同龄男子,前来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里面不乏才貌双全的好姑娘,但他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终于有一日,他向双亲坦白了自己的想法,举家震怒,觉得他中了邪,想尽办法要将他扭转过来,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认定,自己确实只喜欢男子。最终,家里愤恨地同他断绝关系,他改了姓名,孤身一人四处飘零,仗着一身医术倒也过得不错。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救活了一个自杀的大汉,大汉被订亲的女子骗走了一切,还遭当众羞辱,于是绝望之下寻了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