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母亲电话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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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电话里的故事

钱天中

今年的清明,我竟以追忆的方式和母亲倾诉,是我万不曾预料的。母亲年事已高,我有过预想,但这天真的到来,我却是那样手足无措,地转天旋。

2月18日凌晨,母亲突患血管疾病,遽离人世,那段时间正是全国疫情防控高峰期,南北交通阻断,我竟不能赶上最后一面,成为终生之痛。

母亲在晚年,常常和我在电话里讲些故事。每次长长的通话后,我隐隐悬着的心,似乎会得到些许的宽慰。这份心安,不仅让我时时庆幸在遥远的故乡,我的老母亲还健在,思维还那么清晰,还让我得以在忙乱的一天,调整好心情,期待下一次愉快的通话。

1

地铁3号线E出口,华强北路的人行道。每次一出站,我就开始拨号,这几乎是近几年来我下班后必做的事。

出站右侧,圣廷苑绿草坪上,不知名的点点细花如星光绽放,一片修竹在晚风中轻摆。每次都差不多是下午6点40分,我就拨电话过去,每次接到的都是母亲喜悦的声音,“喂,天中啊——”

每次都是从天热天冷讲起,说深圳这时还是暮光映照,宁海早已是上灯时分;说昨天宁海降温了,已加了毛衣,深圳这边还是夏布单衫。

有时,我会开启免提,这样仿佛我挽着母亲散步。过街口时,为集中注意力,我关了免提键,母亲的声音又一下子退到了远处。

进入小区,我就放慢脚步,因为往往电梯升至中途就无信号,如果线断了再拨回去,母亲接听非常不方便,我有时就坐在架空层的长椅上听着电话,有时就索性爬楼梯。

母亲电话里的讲述,还是那几样重复的故事,但依然特别的亲切,仿佛有多重的意思和预示。我有时也满警省的,总感觉这样通话机会的不易与珍贵,所以,耳朵贴着电话,经常是在不觉之间,就走到了十一楼的台阶。

经过长长的过道,开了门,进了家,母亲还在电话那头讲着,我已端起了饭碗,开了免提,直到母亲说,你还未吃饭吧?“我识得你们介晏的”,你先吃。

我才要收线,母亲又嘱咐我照看好佑成和佑安,走路注意前后的车辆和早晚的冷暖,每一通电话,每一次收线前,都要提到同样的内容。

 2  

去年底的一阵子,母亲电话里说,最近老是想起以前的事,有些是故去的人,不知这样好否?

但是母亲接着又愉快地说,我这人一辈子胆小,但是小时候还可以,那时老师问谁知道东三省,小伙伴们都蒙在那儿,我却能举手回答是:黑龙江、吉林和辽宁!

那时候母亲才七八岁吧,在浙东一隅,在多难的40年代初,抗战的烽火已经遍及宁海这样的封闭环境,群情激昂中,一个长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女孩,在课桌旁奋然站起来,报上了国土上遥远的东三省的名字。

去年年底的那段时间,母亲还常在电话里提起杨氏家庙的故事。母亲说,她早年经过市门头杨家第时,偶然会进入祠堂,瞻仰祖宗的牌位。母亲说,她家的祖上牌位也奉在上面,但不明白杨家祠堂,为什么称为“杨氏家庙”?母亲说,后来父亲告诉她,中国的杨氏家族,不仅出过状元,还有北宋时杨门忠烈威震边关的光辉历史,故有这样的特例。

我想,晚年的母亲,电话里絮絮地重复着的故事,其实是在告诉我,身为杨氏家族的一员,母亲始终是自豪的。一个行走在生命终点的老人,当她回首人生,追溯宗氏家乘,想到同姓族祖的忠孝节义,光大至今,确实是与有荣焉。

3

去年10月,《文化宁海》上有一篇写金家邕叔先生的文章,母亲看后就在电话里几次向我说及老先生与父亲的交往以及唱京戏的故事。

“邕叔”其实是我父亲对他的称呼,老先生和我父亲相知,都喜欢书法和京戏。我不知他的名字是“镛”、“雍”还是“邕”字,但既然喜欢书法,我就假定是李邕的“邕”吧。

有一次老先生来我家,说到京戏的节拍,邕叔就边唱边打拍子,兴到处,一拍子点到头上,一拍子击在手掌上,又一拍子打到大腿上,引得我们这些懵懂的孩子哄然大笑。

其实,邕叔那时的处境并不好,狭巷弄金家车门里面,一盆盆菊花傲然面对肃杀的秋冬,正如老先生面对人生这出戏的收场,他打着拍子,轻晃身躯,凛然以对。

老先生临终前曾自拟挽联,记得其中有“呜呼哀哉何处再见”一句。那天早晨,老先生的家人匆匆赶来,请我父亲去写挽联。我父亲特意用邕叔先生喜欢的颜体书写门联柱对,金家子侄们啧啧称奇,说和邕叔先生的字,精气神,一模一样。

邕叔临终前,特意请我父亲去他家,面赠了一部《东周列国志》刻本和一本草书字典以作纪念。那本草书字典其实是一本日文词典,但上面每个汉字都标有草体写法。我那时正跟父亲学字,临着柳公权的铁画银钩,却倾慕骤雨旋风的张颠素狂,常常好奇,一些字竟然有那样完全不同的姿态和筋骨,现在想来,那犹如人生的起伏与精彩,字如其人嘛。那本字典,实在是我书法的启蒙书。

4

我母亲对于猜谜很是拿手。

那个年代,小城枯燥贫乏的生活中,人们在为一日三餐奔忙的间歇,亦有三五同好,袖着双手或是提着火笼,在寒风穿过板壁裂隙的当儿,一人起了谜面,仿如私塾先生考问的样子,而一众学生抓耳挠腮穷思冥想。在深蓝的暮色下,青石板坡道人家的堂屋里,间或会闪动着橙黄色的人文烛光,随后传来一阵解答后惊喜的吁叹。如果沉默良久,还是不见有人击掌而起,那一定是碰上了段数相当级别的难谜了。

这时候,父亲就会把谜语带回

                    西门外土地堂火着

这谜不难。正缉着鞋底的母亲,拿起针线,在发际间捋了捋。

是“煙”字,母亲平静地说。

过了几天,难题来了,那是让那些在店堂内高傲的爷们猜了很久,答了很久,而又争执、否定了很久的谜面。一位我父亲称作“培元叔”的老人,是猜谜的高手,但他也一脸难色。

一母同胞六兄弟,

四个祖国两个番。

祖国与番隔重山,

要想见面难上难。

这道谜,2004年在我父亲病重期间,我曾对弟提起过。那是秋风透着寒凉的季节,二楼平台上,父亲手植的桂花绽放飘香,但家里只剩下我母亲一人。那天,我从医院陪夜回来,母亲正把两碗炒面端上来,在我转身的当儿,看到母亲正用疑惧的眼神紧张地望着我。那天是母亲的生日。那段时间,我家两个在大洋彼岸“番国”的姊弟,也是黯然神伤吧,因为祖父与儿孙,“要想见面,难上难”。

……

母亲接过谜面,沉思着,她从数字着手,算盘一列有七珠,而两个手掌有十指……,不切题。

莫非“番”字藏着解题的密码?

日常生活中,常见标有“番字”的东西,那真是……没有,画像、标语、雕像?

一道灵光,闪现在母亲的脑海:满文!

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过狂飙突进的洗礼后,由清末而民国而再流向当时的一样旧件,间或还在民间出现,人们在玩赏的当儿,常常好奇于上面的满文和汉字。

“猜着了,是铜钱!”这次母亲有点得意。

而父亲更是惊喜,他随即赶到青浪桥那棵巨树对面的培元叔家,把“猜着了”的喜讯告诉了他。

5

就在前几天,我和芬彩姐通了电话。她是我母亲的同事,虽然年纪差了一个辈份,但母亲和她亲如姊妹,我们也早当她是亲眷一般。在寂寞的晚年,母亲很少主动打电话给子女,约定好由我们联系她。母亲常说,这么远的路,你们又忙,如果我打电话给你,不知你会担心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了呢。

但母亲也有不甚顾虑、随手拨电话给对方叙家常、话故旧的时候,在这些少之又少的联系人当中,芬彩姐就是亲密的一位。

芬彩姐说,最后一个电话是母亲给她分享了一则“笑话”。

“我也真不乖,那天已晚了,我在刷牙,很短时间,就把电话搁了。”

“五十年的交情呢!”芬彩姐歉意地说。

其实,我哪会责备芬彩姐呢,母亲最后一个电话向她的好友道了晚安,讲了一则生活的笑话,那不美好吗?人生也许就是一场笑剧,生活的道道坎坎何尝不需要用微笑去面对的呢?

临终前,母亲把一则笑话分享给了好友芬彩姐,如同当年父亲跑到培元叔家说了一句“谜,猜着了!”的喜悦。生活有潜藏的智慧,也有顿悟的乐趣。人生如飘蓬,一切随风,但风中有飞鹤的身影,与空谷的回音,让我们后辈知道,哦,他们曾来过,一切多么美好!

我写下以上的文字,希望母亲在天堂也能读到,如同我们母子俩在电话里的聊天。母亲生前因为不能常和子女们见面,几乎是和我们同时学会使用上了微信,我那时还赞称母亲是世界上最年长的“微友”。去年起,母亲还经常看《文化宁海》的公众号,如今,这篇文字发表在这里,她老人家也能第一时间看到吧。

2020年3月9日

附:《明月正满川》。此文本拟在2月24日追思仪式上,向母亲讲述的。但因为疫情,当时规定一切从简,所以没有表达的机会。

明月正满川

各位前辈、亲朋好友:

面对当前的疫情,今天大家冒着各种不确定的风险,赶来送我母亲最后一程,人世间最真挚、最坚毅的亲情与担当在这里汇聚、传递,怎能不教我们姊妹兄弟感激铭记!

姆妈,当前国家正在遭受疫灾,阿姨说,您这段时间天天在看新闻,为前线医护人员的英勇与奉献感动,为遭罹险难的人们祷告。现在政府要求我们简办,今天来的只是简了又简的至亲好友的代表,您一定完全理解与支持的。

善待众生,处处替他人着想,多要求自己,不麻烦别人,是您教导我们做人最要紧的品德。平时,邻里们一说起您,都夸说南门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我们做子女的每每听到,脸上都有份外的荣光。而面对国家遭受困难,即使像您这样退休几十年的老职工,也站了出来,尽到自己的一份心力。大姐昨天才告诉我一件事,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您带着大姐到社区工作站,将当年近一个月的退休金捐了出来,工作人员请您签名时,您却说不用签了,然后快步离开。

母亲一直对我们子女、孙辈们的教育,相当重视,时加勉励。如果说我们这些子女能识字作文,对世事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见解的话,除了严父对我们读书的督促与管教,还离不开慈母温和的劝导与鼓励。您见我受父亲的影响,喜欢书法,就常和姊妹们说,每日只要写一只毛笔字,日积月累,就会有收获,更重要的是心境也会静下来,就能细细捕捉和体会生活的乐趣与智慧,感恩知足。这些教导让我们身处社会复杂环境,面对各种压力时,也能学会一些进退、取舍的道理。

我的母亲生于1933年八月廿五,到今年是88岁,米寿之庆,我们做子女的是何等欢欣,何等荣耀!过年前,在外地的我一家、弟一家,早早订了行程,作了规划,但是就在春节前几天,全国疫情形势急转直下,浙江列入高危区,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退票。

姆妈,那一刻,您内心会有多少的失落!但您反而在电话里安慰我,要听从政府的安排,一定要注意孩子们的平安健康。

姆妈,我现在明白过来,大家讲孝敬父母,其实行孝的福气只属于心坚的勇者,“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古训,那时,我又轻易忘记了!

17日下午2时,我接到谦哥的电话,告知状态好好的姆妈血压突然下降,叫我要有心理准备。我随即查询机票,但那时深圳宁波方向已停飞。从下午到晚上,弟天国不断打来电话告知抢救的进展。八点后,您血压突升,生命的时钟开始走向终点。

姆妈,重症抢救的过程是有多少的痛苦!但您拉紧我弟的手,即使咬出牙血,仍顽强地坚持着,大姐说,那时您嘴唇蠕动着,一直有话要说的样子。姆妈,其实,我明白您要讲的话,就是“还未见天中来”啊。

子夜以后,您的心律、血压下降,但您拼尽生命最后的力,一直熬到凌晨三点五十分,只为了一个注定要落空的等待。

就在四年前的正月,我因为未赶上梅花山的祭祀,心情很是懊悔,曾写过“错过茱萸错过梅,甲申丙申多少回。”的句子,但是那时我内心终究还有底气,因为我还有姆妈在啊,所以,“幸有堂前慈晖在,老莱娱亲差堪安。”但是现在,慈晖陨落了。

我从十九岁开始离家求学,之后为生计奔忙。在常人看来最自然不过、最理所当然的回家团聚,对我们娘儿俩来说,却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冬去春来的岁月流逝中,依门翘首的总是望眼欲穿的慈母,和永远迟到的儿子。

母亲大人,您也曾给了我一个那样美好的机会,来深圳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和饶娟、佑成沐浴在慈爱的阳光下,每天欢颜相对,承欢膝下,您也感到由衷的欣慰。

我记忆中一直有这样一个场景,电视台对面怡景花园的人行道上,您和父亲买菜回来,父亲手拿着一份报纸,快步走在前,您远远地落在后面,似乎永远跟不上。我现在明白了,这个距离是十六年,现在您跟上了父亲的脚步,父亲在那儿接你。

2014年9月,姆妈突患脑梗,您以乐观的精神、顽强的毅力进行康复治疗。有一天,您扶着助行器,一步一步走,一字一句地哼起了年少时唱过的歌谣,我就记下那首歌词,并用毛笔写下来,挂在您的床头,您当时看了,也是满欢喜的。

“渔翁驾小船,身上蓑衣穿...”

姆妈,人生的一叶扁舟,从梅林出发,八十八年的航程,越过万水千山,看岁月流转,听风吟雪飞,有艰难时期的坚韧,有儿孙满堂的欢欣,也有孤独之时的落寞无奈,慢慢地,夜色渐起,芦苇边,放歌满川的明月,划向天际的圆满。

姆妈,我们何其有幸此生能做您的子女,秉承您的基因,流传相同的血脉。来生我们五个姊妹兄弟一定也要围着慈母严父的身旁,相亲相爱,永远相聚在锡联堂的旗帜下。

母亲大人安息吧。

衷心感谢大家!

附:

1、【丙申正月锡联堂五姊弟汇聚大姐家,看望老母亲。初二日,弟天国发表梅花山行禮及嵌名诗两首,因感之,返深途中有句如下:

错过茱萸错过梅,

甲申丙申多少回。

岭南初三能赶早,

向北寸心言与谁。

一切过往成今吾,

万般虚妄业相随。

幸有堂前慈晖在,

老莱娱亲差堪安。

2、民国歌谣:

渔翁驾小船

身上蓑衣穿

夜晚宿在芦苇边

酒醉后

歌一曲

明月正满川

2020年2月24日(庚子二月初二)

作者: 钱天中 ,宁海人,高级编辑,深圳卫视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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