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忆舅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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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 舅 婆(散文)
·马腾驰
一进家门,母亲就往我脸上看,这是母亲多年以来的习惯,她是看我瘦了没有,脸色好看不好看,以此推断我最近劳累着没有,身体好着没有。
近段时间,一直忙于散文集《背馍记》的出版事情,人有点疲惫,尽管我极力想装出一副精精神神的样子,但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你看,这一向忙着书的事,人劳累着了,瘦了!书的事慢慢弄,甭把人给得太扎了!”
坐定,我把《背馍记》正在三校的书稿递给母亲,想让母亲高兴高兴。坐在桌前的母亲欣喜地接过书稿,轻轻地摩娑着,脸上是从内心里生发出来的欢喜:“这么厚的一本哩!”看着书稿的封面,母亲念出了声:“背馍记,平凹题。”母亲把那六个字盯着看了半会儿,接着说了:“这是你贾老师给你写的书名,你看多好,多排场!你要真心向他学习哩,多问,多看,你写时就知道该咋写了!”
母亲翻过来翻过去地看着书稿,心疼地说:“这一向把我娃累的,眼泡肿着呢,写了这么厚的一本书,几十万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在手机上给出写,就一指宽个地方,多伤眼!把这本书弄完了就停一停,歇一歇,把人放松些。世上的那字,你能写完么?”母亲停顿了一下,自己回答了自己:“写不完,哪能写完呀!”我接了母亲的话:“写那么一点东西算个啥,人家那些先生们几十本地出书,要向先生们学习,我还得好好写,不停地写才对!”“几十本出书,那是人家多半辈子,有的是一辈子写成的。你丟了二十多年了,才拾起来一年多时间,急不得,急不得,不敢拚死拼活地写!”母亲叮咛我。
前几天,礼泉官厅刘家修家谱,约我写两幅字。礼泉是我的故乡,乡党的事不敢怠慢,我在红宣纸上写了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一诗,另写了《论语》中“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八个字的斗方以示祝贺。来我这儿的几个朋友见了这两幅字,热闹了起来,他们饶有兴致地说起他们家族与家谱的故事,有了很多热烈的话题。
也是因为这个话题,今日得空,我问起母亲有关我舅婆在世时的一些事。我知道,舅爷在我舅17岁,我母亲5岁,姨1岁时离开了人世。他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也无从知道他的容貌,母亲只是告知我,舅爷的名字叫陈书院。
对舅婆的印象我是深刻的,母亲长得很象舅婆,舅婆个子高,爱干净,头上啥时候都顶着个帕帕,她是个说话做事干脆麻利的人。舅爷去世之后,是舅婆一个人拉扯大了她的三个儿女,她是受了大罪吃了大苦的人。生活的重压与磨难,使她不同于一般的农村老太婆,她人善良,刚强正直,人生道路上的坎坷失意,使她有了更多的从容不迫与坚韧不拔的精神。不幸、苦痛、艰辛和不平,所有所有的这一切,使舅婆在年轻时就虔诚地信了佛,她以此来宽慰与坚强自己。舅婆把许多的佛经背得滚瓜烂熟,她不是有口无心地只是记下,而是真懂了的,她常把佛经里的一句句话讲给信众们听。她讲佛经之大义,她讲积德行善的益处。
因了良善刚正,又有不低的见识与好的口才,舅婆在舅家张则村有了很高的威望。邻里之间有了是非,哪家有了矛盾,都会请舅婆去说事评理,舅婆处事公道,任何时候一碗水端平,她是只认理不认人的人,她说出的话与评出的理,可能输理的一方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心里尽管不痛快,但也得接受,因为他们矛盾双方是心甘情愿请舅婆去评理的,因之无话可说,只有接受评判的结果。许多年里,许多事情的不断验证,证明了舅婆的正确,她在村人们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了,被称为能掐事了非,能公正处理了大小矛盾的能行人。
舅家对门的一个小伙,招到邻县的一个工厂当工人。他从厂里参了军,在部队表现突出,没几年就提了干。提干后,他要离婚,坚决不要了在农村家里的媳妇。公公去世早,这个媳妇对婆婆十分孝顺,婆婆从心里也喜爱这媳妇。这当妈的,任凭她怎么数说儿子,给儿子苦口婆心讲道理,儿子不听,就是要离婚。实在没有了办法的她,请和她关系好的我舅婆去劝说。舅婆去了,从大道理说到小家庭,从孝道讲到在世上怎么样做人,一个上午,说得他回心转意,听了我舅婆的话,哭着把媳妇带到部队去了。舅婆,平息了村子里许多棘手难缠的事,她以她的善于化解矛盾,以她的处事公正与真诚,具有并因此建立起了她自己的人格魅力与在乡间的崇高威望。
舅婆略通医术,平日,村里的大人小娃有个头疼脑热的,她或从院子里几棵不同的树上折几根树枝下来,或从地里的坎坎崄崄上扯回几把野草,熬成药水,或内服或外洗,她用这些土方子治病,往往手到病除,被众乡亲感激与敬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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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每到了过年、过会,我和姨家的表妹表弟一起去了舅家。舅婆看我们几个外孙、外孙女来了,高兴地拿出长长的一把铜钥匙,开了老式板柜上老式的“E”字型铜锁子,揭开半幅可打开的柜盖,弯下腰,头伸进柜子里给我们每人抓出一把花生,几个核桃,这是舅婆锁在柜子里,特意给我们留着的。拿了花生与核桃的我们,蹦蹦跳跳地去了院子里吃花生、砸核桃,在那个年代,这是我们这些娃娃们难得吃上的诱人的零食,让我们快活地大叫了起来。舅婆站在屋门口,解下腰间系着的围裙,把它归拢在一起,攥住一头在手里,摔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她看着我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嚷着、叫着、玩着,脸上是满满地舒心幸福地笑容。到了舅家,有舅婆、有舅与舅妈的疼爱,还有舅家的表姐表哥的呵护,我们这些外甥们到了舅家,往往是有理而气长的,是畅快而率性的。
我说这些我知道的外婆的故事时,母亲认真地听说。我说完,她接了话:“对,就是你说的那样,是你小时候经过的真实的事。”母亲又语气低沉地说:“我小时你舅爷早早就没了,孤儿寡母的,唉!那难场得不能再难场的日子,不知道一天天是咋过来的!你舅婆吃的那个苦,受的那个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你们还小的时候,日子依旧是个艰难,钱紧缺得很,实在没有能力给你舅婆多尽一些孝心。我记得咱一家子到了铜川那年,我跟你爸一起在焦坪矿邮局给你舅婆寄了五块钱。后来听你舅妈说,你舅婆在街道上和老太太们‘掀花花’时,从兜里掏出用手帕包了几层的这五块钱,给人说,这是我绒娃(我母亲的小名)从铜川给我寄回来的钱!”母亲略微停歇了一下,说道:“从那之后,咱屋里花钱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到你舅婆去世,日子上都没翻过身来,给你舅婆再也没寄过几回钱,在你舅婆跟前,我没行上孝啊!”母亲随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那长长的叹息声中有了许多的悲伤与无奈,而后,她没有了话语。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的正月,我们从铜川赶回老家大张寨,一家人正准备着给祖父过三周年的事,舅家突然来了人,说是舅婆病重了,我们慌忙放下手中忙着的活,赶到舅家时,舅婆已闭上了双眼。她是慢性气管炎导致的肺气肿,到了晚期无医可治。骨瘦如柴的舅婆,是在剧烈的咳嗽声中痛苦地离开人世的。
舅婆在村里人缘非常好,她下葬那天,冬日寒冷的村街上,站满了为她送葬的人群。人们念叨着舅婆对他们的好,说着舅婆在世时做的这好事那好事,唏嘘感叹中,很多人抹着不断掉下的泪水。
舅婆的一生,如那个年代千百万万的普通老百姓一样,饱受了太多的磨难与不幸,经受了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悲苦艰辛,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了,回归了那片黄土地,他们没有过上过好日子,没有享受过人间的清福。舅婆,她唯一得到的就是舅、母亲和姨对她的缺少物质孝顺而有了更多亲情的孝顺。那些年,尽管还小但已到了懂事年龄的我,舅、母亲与姨对舅婆的好对舅婆的孝顺,我是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间的。后来我长大成人去了舅家,村里人还在我跟前说起舅婆的好,说起她三个儿女的孝顺。
以前许多年里,我是不知道舅婆姓名的,母亲今日告诉了我,舅婆大名叫寇清珍。一生信佛的舅婆,曾经有很多很好的经书,那些经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她的名字,文化大革命中全都被烧毁了,可惜,太可惜了!经书被烧,是那些无知无畏、丧失了人性不能称之为人的人一手造成的。外婆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都在痛惜着她被烧毁的那些经书,说起这事时,她是满腹的心酸,是长时间的沉默。
受苦受罪一生而又好人一生的舅婆,佛祖会保佑了她在天堂一切安好。我把这话说给母亲听,母亲说:“对着呢!有神灵呢,你舅婆在天堂啥都会好的!她听到咱娘儿俩念叨她,说她,想她,她会高兴的!”
2018年10月08日于驰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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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马腾驰,陕西礼泉县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