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布文:作家王蒙心中的女神
张仃与陈布文
作家王蒙,晚年写了一部小说《女神》。
他说——
小说里,俺提到了杨绛先生与不幸早早辞世的于光远夫人孙历生,她们也是某种意义的女神。女神并不是只有一类,陈布文则出类拔萃,迥然相异。
这时,想起擦肩而过的一句话——
我想一个人死后能让亲人以外的人如此怀念,该是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未曾谋面,但令晚年王蒙念念不忘的女神陈布文,到底如何出类拔萃,如何迥然相异?
1940年,延安,刘萍杜(力群夫人)抱着郝明(左),陈布文抱着耿军,旁边站着陈乔乔
一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这是王蒙小说《青春万岁》中的诗。
那是1953年,他19岁,一举成名。
蓦然回首,想起当年小小的我,看了同名电影,闻听此诗时,竟感动得不要不要了。
中学时,语文老师带着她上大学时的手抄诗集,为我们读她喜爱的诗。
激情澎湃。
第一时间借来,发现有”所有的日子都来吧“一诗,简直兴奋。
第一篇抄下此诗,这也算自己的一个手抄本吧。
青春的回忆。
1956年,王蒙发表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小说中描绘了共产党的干部也有阴暗面,一发表,就引发轩然大波,严厉的批评一度占了上风。
王蒙被指责是“用个别现象里的灰色斑点,夸大地织成了黑暗的幔帐”。
论争引起了毛公的关注,他盛赞小说是一部“反官僚主义”的作品。
一时间,雨过天晴,
王蒙一举跃升为文坛的“新生力量”。
在为小说修改召开的座谈会上,王蒙的发言谦虚、谨慎,大段背出《反对自由主义》、《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原文,体现了一个老党员的稳重、深沉。
之后,他收到一封信。
信中所写,是对其发言的失望——
你的发言是多么平和,多么客观,又是多么令人不愉快地老练啊。
何人何胆,敢作如此评价?
王蒙按照所附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听筒里传来爽朗的大笑——
王蒙同志呀,现在已经找不到像我这样多事的人啦,哈哈哈……
1957年,这就是王蒙与其心中“女神”的一“信”之缘、一“(电)话”之缘。
哈哈而笑的女神,就是陈布文。
那年她37岁,一家庭妇女。
一个月后,形势急转直下。
王蒙被打成右派,据说主要原因也是来自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下放农场,背石头、种树、迁坟、钉马掌,干了几年的体力活。
之后,王蒙带着全家远走新疆,一去16年。
这是后话。
1946年哈尔滨,当时张仃是《东北画报》主编,陈布文是《东北日报》记者
二
陈布文,家庭妇女,如此直言,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看一个男人的最高品味,就是看他的妻子。
陈布文的夫君,又是何方高人?
众所周知,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带领清华团队,设计国徽,拔得头筹。
而与清华PK的另一团队领头羊,则是张仃,即陈布文的丈夫。
张仃是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的一位标志性人物,这位原清华大学教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院长,被称为“新中国的首席形象设计师”。
他担纲过开国大典现场总设计,为天安门城楼、天安门广场“穿上”大典“礼服”;
设计开国大典的游行队伍路线,怎么安排好、怎么走效果好,最初的方案都是他画的图;
就连天安门上挂灯笼,都是张仃带人干的。
而陈布文,自然就是“新中国的首席形象设计师”后面的“女人”。
丈夫赫赫有名,夫人是否很牛,架子十足呢?
黄永玉,最有发言权。
1953年,他挈妇将雏,从香港回到北京。
先住在北京北新桥大头条沈从文表叔家,后来学校给他安排住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新的生活,多亏了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指引和照顾。
经验告诉我们,初来乍到一新地,多少有些恍惚,如有人像大姐一样热心地帮衬着,那心底是止不住的暖意。
远亲不如近邻。
1953年来到北京的黄永玉,心里一定热乎乎。
在他笔下,住邻居的张陈夫妇是这个样子的——
张仃是中国最有胆识最有能力的现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开拓者。他身体力行,勇敢、坦荡、热情而执著地拥抱艺术,在五十年代的共产党员身上,散发着深谷中幽兰似的芳香。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的愤世嫉俗。
是否有些糊涂,陈布文怎么一会儿家庭主妇,一会儿又从事文学活动?
这要从头说起。
1946年,佳木斯,左起:张郎郎、张仃、陈乔乔
三
1920年,陈布文生于江苏常州的农村,自小写得一笔好字。
1937年,陈布文逃婚,从家乡来到苏州,继而到了上海。
她给林语堂主编的《论语》和《宇宙风》等杂志投稿,字体秀丽,但写作风格却幽默老辣,被编辑们误以为是位中年男性作者。
那时,关露、丁玲已是知名的作家,而陈布文则是个刚刚入道的文学青年。
1937年,正值抗战初期,日军轰炸上海。
无巧不成书,张仃和陈布文刚好躲进同一个防空洞。
在那段无聊的时光里,两人相互交谈、相识、相知。
后来,互慕才华,两人结为伴侣。
张仃,1917年出生于辽宁黑山。
张陈两人的婚姻,是东北壮汉与江南美女的组合。
第二年,他们双双到达延安,开始了革命+文艺的不凡人生。
那时,延安方面对从上海和南京来的人都很怀疑。
没有组织上的介绍,张仃被怀疑是特务。
张仃是一个艺术家脾气,为了能留在延安,就给毛公写了封信。
信中说——
你们口口声声欢迎抗日青年来延安,怎么我真来了你们又要赶我走呢?
毛公就给张仃回了封信,让他去找周扬。
这样顺理成章,张仃成了鲁艺的教员。
1939年,考虑到张仃在上海滩朋友多,比较适合到重庆工作。
于是,他跟随周恩来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
而陈布文身怀六甲,带着女儿乔乔,留在延安。
皖南事变之后,张仃回到延安,夫妻团聚。
抗战结束后,由于张仃是东北人,组织就把他派到东北做宣传工作。
在那里,张仃成立了“东北画报社”,担任主编。
这是党内第一份有彩页的、印刷精美的画报。
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有“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前进”、“打到南京去,活捉蒋介石”等海报。
陈布文也随着张仃去了东北,在《东北日报》当记者。
一杆毛笔、一个墨盒,就是她的武器。
很快,她就因书写迅速、漂亮而名声远扬。
新中国成立后,陈布文进入中南海,成为总理办公室的机要秘书。
据说,她的才华,深得周公的赏识。
在中南海工作,许多人梦寐以求。
可在1952年,陈布文选择离开。
她先是在大学教书,一年半后又离开讲台,成为家庭主妇。
很难想象。
多年后,儿子张郎郎接受采访——
妈妈曾经说过,你们不知道官场有多么复杂,还是艺术家最好,无冕之王。
——我妈也常告诉我,你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都要看看自己还有哪些回旋余地,看清楚自己离可退的底线还有多远。如果余量不大的话,记住中国的老话“三十六计走为上”。
至于从高校老师成为家庭主妇,那是因为——
夫妻两人必须有一个做出牺牲,否则都会一事无成。
于是,陈布文毅然辞去工作,成为家庭主妇,自称为“伙头军”。
每天面对着白菜豆腐,纽扣拉锁,尿布床单,鸡毛蒜皮的陈布文,爱上了京剧。
有事无事喜欢坐在沙发上练习手指,一个人扮演所有的角色……但就是不准任何人听她的自演自唱。
自娱自乐。
虽为家庭主妇,陈布文也丝毫不闲着,给《人民文学》写小说,给《新观察》写散文或报导,算是一个独立撰稿人了。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她,依然洞察时事。
1955年全家福。后排左起:张郎郎、陈乔乔;前排左起:陈布文抱着张寥寥,张仃抱着张大伟
四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
陈布文,也不例外。
一桩心事,盘旋在心底十八年。
这事儿,还得从延安说起。
1940年,长子大郎郎出生。
1941年,“皖南事件”爆发,国共关系紧张,中央准备撤出延安。
为减少途中因孩童哭闹带来的麻烦,当时规定:一家最多带一个孩子,多余的孩子必须送给老乡,或者交给组织。
开始,陈布文想把女儿乔乔送人。
乔乔,是姐姐。(后来,延安上演《毛白女》,王昆是大白毛,乔乔是小白毛。)
可是她人小鬼大,无人肯收留。
无奈之下,陈布文只好把儿子交给组织安排,而且还必须保证今后不找后帐。
等张仃回到延安后,才知道儿子送了人。
他又难过,又愤怒,到处打听,也没线索。
有一次丁玲外出采风,回来告知张陈夫妇,她在山西兴县看见大郎郎了。
那时的大郎郎,只有三四岁。
丁玲向周围邻居打听,这家姓耿,是一军属,母亲不能生养,脖子有些毛病。
战争期间,孩子不是说找就能找回来的。
1943年,在延安,次子一出生就继承了哥哥的大名儿,叫郎郎,在家里当起了长子。
陈布文常常念叨——
大郎郎什么时候能回家?
后来,多方打听大郎郎的下落,未果。
为了不让妻子伤心,张仃与孩子们不再提起。
直到郎郎考上北京一零一中学,用他的话说——
在此找到失散多年的哥哥,圆了全家人的团聚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收获,也是一个特别奇妙的故事。
耿军是一零一的旗手,品学兼优,众人瞩目。
自张郎郎进入一零一中学的那天起,总有人把他当成耿军的弟弟。
郎郎,莫名其妙。
姓了多年的张,总被人说成姓耿,啼笑皆非。
直到校园里小卖部的老爷爷,很严肃地问郎郎——
战争期间,你是不是有一个走失的哥哥?
而且,老人还补充——
凭我多年的经验,你俩不光长得相像,而且走路方式、挥手姿势无不相同……
郎郎知道,自己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哥哥。
至于这位耿军学长,是否真是他的哥哥,还需要向妈妈多多打探一些消息。
他不想让妈妈轻易失望。
提起,放下,纠结,想念,否则妈妈该是多么无助、困扰。
郎郎与耿军,在学校相识了。
耿军也告知郎郎——
自己是抱养的,亲生父母在延安。
一次,他对郎郎说——
明天咱们一起回家。咱们事先说好,顺其自然。如果我确实是你哥哥,那当然是皆大欢喜,如果不是,也没关系,我们还是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郎郎把耿军带回家。
耿军十九,郎郎十六,个头儿差不多,留着一样的平头,穿着一样的校服,真像哥俩儿!
1959年6月,耿军刚刚从一零一毕业
陈布文很奇怪,往常儿子带同学回家,提前总会打个电话。
她一边做饭,一边与客厅的小客人聊上几句。
后来,她听说此人姓耿,家住太原,就问——
我们有个朋友也姓耿,是陕北人,不知你知道吗?男的叫什么忘了,女的好像叫李玉华,她的脖子有点毛病。
这是陈布文的习惯问话,十八年来,不知问了多少人。
耿军说——
你说的这个人我认识,她脖子有点毛病,姓李,但名字你说得不太准,她就是我的母亲。
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
水落石出。
但一切太突然了,措手不及。
陈布文的脸一下煞白,楞在那里好半天,突然转身走上阳台。
过了一会儿,郎郎走过去,母亲看着远方,说:“你不会弄错吧?”
“不会,我们已经仔细谈过,核对过了。真的,他就是大郎郎。”
陈布文兴奋地去叫醒丈夫,等张仃一进客厅,看见兄弟二人时,把手一扬,说:“什么也别说了,这是大郎郎回来了!”
陈布文还是冷静地提醒道:“咱们应该冷静冷静,把事情好好核对一下,可别错了。”
张仃胸有成竹:“错不了,凭我这双画家的眼睛,一下儿就认出来了,绝对错不了。”
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糯米圆子。
在陈布文的老家,这种甜食叫“团圆”。
全家团圆,皆大欢喜。
只是为了尊重耿军养父母的感情,他一直都不能正式改姓归家,也不能公布这个消息。
陈布文把这一切,写信告诉在云南工作的女儿陈乔乔(女儿随母亲的姓)。
开会休息时,乔乔打开信,时而大笑,时而大哭。
同事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
乔乔把找回的弟弟,告知了同事们,一片欢呼。
回信中,乔乔的第一句话就是——
郎郎为咱们家立了大功!
同时,这也是郎郎送给妈妈陈布文的一个最好礼物。
十八年,朝思暮想,满腹牵挂。
乔乔是大姐,郎郎下面,是三个弟弟,大伟、寥寥和沛沛,加上找回来失而复得的哥哥耿军,于是,六个孩子的名字串起来就成了——瞧瞧郎郎,聊聊大伟,陪陪耿军。
长大后的耿军,就是演员耿乐的父亲。
这是郎郎找回哥哥耿军之后照的。前排左边:张大伟、张寥寥;后排左起:耿军、张郎郎
五
1956年,张仃奉命参加法国举办的世界博览会,并成为法国世博会中国馆的总设计师。
他设计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馆,把竹子、园林等中国元素融入建筑之中。
在法国,轰动一时。
距离2010年中国举办上海世博会,半个世纪过去了。
回国后,毛公做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报告。
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同时鼓励文学艺术家走向职业化,自己养活自己。
张仃当即辞去了中央美院副院长的职务,申请成为自由艺术家。
夫唱妇随,况且这也是陈布文心中最自由的梦。
当然,这也只是个梦。
后来,各种运动接连不断。
那时在香山,张仃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变成“职业艺术家”的自由文艺工作者之一。
在那儿,关露成了陈布文的挚友,与她来往最多的还有王莹。
用张郎郎的话说——
我妈妈早就是一大怪人,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
是啊,离开中南海,离开高校,成为家庭妇女,这跨度,够大的。
王莹,即上海滩蓝苹与之争演《赛金花》的女明星。
据说,她也是我党的超级女间谍。
郎郎的眼里,王莹阿姨,是最有教养、最有风度的。
陈布文常带着儿子大伟或寥寥去看关露。
她曾对大伟说——
关露阿姨是个了不起的人,等你们长大以后再讲给你们听。
到了关露家,孩子们忙着抓蝈蝈。
陈布文和关露,就一下午一下午地长谈。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遇见气味相投的朋友,自然话多。
虽说当年一个(陈布文)去了延安,一个(关露)留在上海,但本质都一样,都是为了理想而我以我血荐轩辕。
1960年,北京朝阳区白家庄,张仃与陈布文
六
“文革”期间,血雨腥风,张仃受到猛烈冲击。
作为中央工艺美院的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他被打倒,作品和从国外带回的画册都被抄走,财物也被抄光。
全家被赶到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几张床板和简单的生活用品。
作为一个单纯的艺术家,张仃想不通。
陈布文为了保护丈夫,让孩子们轮班守护——
帮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被打死,也不能让他自杀。
全家每个人,都尽心尽力。
大伟回忆了当时家中所经历的惨烈场景——
一天凌晨,造反派咆哮着冲进屋来要带父亲去参加斗争会。经多次交涉无果后,母亲嘱我陪父亲同去。我搀扶着颤颤巍巍的父亲上车,然后在震耳欲聋的语录歌声和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中,我和他一起走上批斗台。
父亲发烧站不稳,我只能半抱半架着他,我的上台又使父亲更痛苦,每次批斗后,他大汗淋漓,闭着眼,靠在车后,一声不吭,没人注意时,他就静静地握着我的手。
总算挨到批斗会结束。我搀扶着父亲最后一个走下批斗台,穿过疯狂挥手叫喊的人群,筋疲力尽地离开会场。走到无人处,父亲示意停一下,然后走到小树林里,坐在几棵横乱堆放的木头上,低头抱膝,呆坐许久。忽然一声嚎叫,那并非口中发出的,而是胸腔中挤出的凄厉而痛苦的嚎叫,是我从未听过的,那是令人浑身发凉的灵魂悲愤的呼叫,一声,又一声……终于,一切又归于平静。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了起来,整整衣服、头发,嘶哑地对我说,大伟,我们回去吧,别让妈妈看出来……
快到家时,我看见远远的楼上,母亲在阳台上站着,她瘦削的身影,一动不动,显得那么孤独与忧伤。我知道,母亲一定站了很久了。父亲闷头往前走,我在后边悄悄向楼上的母亲招招手,母亲脸色苍白,心事重重,但什么也没说,父亲则显出轻松的样子,继续迈着大步往前走……
那晚,在父亲的病床边,母亲给父亲读书到很晚,读的是雨果。
以陈布文为首的整个家族,包括女儿乔乔、儿子耿军、郎郎、大伟、寥寥及沛沛,
托起张仃的艰难岁月。
家人,是他永远的避风港。
张仃与陈布文
七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陈布文作为母亲,在平日的言谈话语中,对官僚的蔑视、对文化界党棍的鄙视,直言不讳,说周扬是一脸死人白。
当时的周扬,号称“文艺沙皇“,如日中天。
郎郎记得——
原来在延安,把我父母打成特务会议的主持人,就是周扬。我母亲不怕汇报,当时不只一次告诉我们:当年爸爸被拖到台上之后,李江上台去揭发说,张仃是特务,是发展他参加特务组织的联络人。歌唱家杜士甲跳到台上去,说:周扬同志,张仃要是特务,割下我的脑袋!周扬慢条斯理地说:杜士甲同志,你的脑袋值几个钱?第二天杜士甲也被抓成特务了,他气疯了,在回去的路上,趁看管人不在意,纵身跳到路边的井里。未料到,是个枯井,摔得鼻青脸肿……
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年少气盛,不但不怕,反而觉得,搞艺术的人就得有这么个气魄。
陈布文从小就喜欢文艺,始终未能如愿。
对爱读诗、做诗的儿子郎郎,有些期许。
郎郎及他的小伙伴们,自组沙龙。
小伙伴们,多半是出身于干部家庭或艺术家庭,对社会上的残酷和严峻,至少觉得与己无关。
文学,是慰藉心灵的一副良药。
陈布文亲手帮郎郎及他的小伙伴们改诗,改文,也常在读书上给予忠告。
郎郎的小伙伴之一,张新华回忆陈布文时说——
她具有一种人格力量,给我们树立了一种道德风范,她的学识和魅力,对所有的青年人(包括徐浩渊、鲁双芹)有一种强烈的感召力。我们所有沙龙中的青年,在精神上都受到过她的恩惠,在情感上对她有很深的依恋。
郎郎记得——
沙龙许多人读书,都是向妈妈借书。除了文学名著,我家还有一些书是她自己精选的,比如《冰岛渔夫》、《伊尔的美神》等在当时没有出版,这是解放前的旧版,她保存下来的。
此外,她还奇迹般地保存着差不多全套的《论语》、《宇宙风》、《太白》等三十年代的文艺月刊。这些书刊,是我们的一大泉源。
我们这一时期的沙龙活动,她差不多都参加了,只是,她不知道后来我们要搞组织。
在当时,诗社成员多半出身于干部家庭或艺术家庭,对社会上的残酷和严峻“不甚了解,至少觉得与我们无关”。而他们享有的书籍、画册、电影等“精神资源”则远远超出普通家庭的孩子,所以“创作欲极强,很想找机会表现一下”。
这原本只是一个文艺沙龙。“秘密写诗,只是怕别人破坏我们的游戏。但我们也没想用诗来反对‘现政’。我们既不是革命,也不是反革命,只是不革命而已。”
只是作为“太阳纵队”的组织者郎郎完全没有料到,此时关于大学动态的内部资料早就把他描绘成了流氓般的“资产阶级文艺青年”。
1968年6月14日,炎炎夏日的杭州,张郎郎在杭州龙井村被抓捕归京,罪名有三条:“恶毒攻击中央首长”、“里通外国”、“阴谋叛国投敌”。
“太阳纵队”这个组织,用现在的眼光看,不过是几个青年人出于对文学的热爱,而经常聚在一起朗诵一下诗歌、交流一些小说创作的诗社而已。
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文学组织,其成员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有人自杀,有人被发配边疆,每位成员的经历,都可以用“命运多舛”来形容。
邻里街坊住着,可以说,郎郎是黄永玉看着长大的孩子——
郎郎是一个非常纯良的孩子。他进了寄宿学校,星期天或寒暑假我们才能见面。他有支短短的小竹笛,吹一首叫做《小白帆》的歌。他善良而有礼,有时也踉大伙儿做一种可原谅的、惊天动地的穿越三大院的呼啸奔跑。一般地说,他很含蓄,望着你,你会发现他像只小鹿,一对信任的、鹿的眼睛。
——郎郎在“文革”期间脚镣手铐押到美术学院来“批斗”,大会几天之后分组讨论枪毙不枪毙他。我难以忍受决定孩子生死的恐怖,我逃到北海,一进门就遇到王昆,她的孩子周六月那时也要枪毙。我们默默地点了头,说声“保重”,擦身而过。那天雪下得很大,登临到白塔山上,俯览尘寰,天哪!真是诉不尽的孤寂啊!
作为外人的黄永玉,都有如刀绞。
何况郎郎的父母呢?
当张仃得知儿子郎郎要被判处死刑后,一夜白头。
这和古代伍子胥的故事,一模一样。
1970年3月5日,张郎郎等人被押到北京工人体育场,等待最后的宣判。
很久以后,郎郎也听说在同一天,居委会主任和两个警察赶到家里,要找我妈谈谈——
他们知道我们家孩子多,万一有人想不开,会有更恶劣的后果,所以我妈妈首先得想得开。妈妈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远方。警察走上前来,说:“你孩子犯了大事了,又赶上点儿了,你可得想开了。这会儿谁都没办法,你们家的人,可别胡思乱想,别出了岔子。”妈妈平静地说:“我小时听说过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因为写东西被判处死刑,那时候他们就是我心中真正的英雄。没想到我儿子也成了这样的人,我没什么想不开的,我为他感到骄傲。”主任连忙对警察说,老太太疯了,快走,快走。
那天,陈布文独自坐在窗前,静待消息。
在孩子们小时候,她就常对他们讲——
在你遇到特别痛苦或者特别愤怒而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时候,你不要去挣扎,不要去斗争,最好的办法就是灵魂出窍。你出来反观,到时候你会很平静,因为历史、社会就是这样。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直至黄昏,沙龙中的朋友从现场带回宣判消息,张郎郎被判死缓,她才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遇罗克就是在那次被宣判死刑的,郎郎幸免遇难。
出来后,不止一个知情人多次告诉郎郎,最后还是周公写了“留下活口”四个字。
苦海有边。
1971年,死里逃生的郎郎,被送到河北饶阳,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监狱时光。
不久,女儿乔乔、儿子耿军和丈夫都被关入牛棚或隔离,寥寥和大伟下乡务农。陈布文一个人坚守在家里,把有限的生活费用分成若干份,分别一一安排;或邮寄给失去自由的亲人,或给在农村的孩子们。
她坚强地支撑着这条暴风雨中之船,在千辛万苦中继续前行。
她一个人,撑起整个一个家。
出狱后的郎郎与父母在一起
八
1977年12月30日,郎郎被释放。
走出监狱大门时,不远处停着一辆吉普车,旁边站着母亲和哥哥。
虽然是冬天,但是阳光灿烂,
他们都微笑地望着郎郎。
郎郎与母亲,坐在后边。
光影陆离的世界,真漂亮!
郎郎目不暇接。
陈布文嘱咐儿子——
你们关这么多年的人眼睛会累,你要累的话,就闭会儿眼睛。
但郎郎坚持——
我现在特别想看。
那你就看吧。
陈布文慈爱地望着儿子。
从死门关里失而复得的儿子,归来了!
到家了,张仃站在门口,百感交集——
郎郎,回来了!
在郎郎回家之前,张陈夫妇特地请教黄苗子、郁风夫妇——
在监狱里边,从来不能关灯。出来的人,关灯睡觉就受不了,就觉得掉到黑洞里了。所以,提前为郎郎换了一个小灯。
床上,还有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个盒式录音机和几盘俄罗斯歌曲磁带。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黯然神伤。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张仃来敲郎郎的房门——
下去走路吧,锻炼锻炼!
好!
父子二人,一同到马路上散步去了。
如常的日子,真好!
“文革”十年中,许多家庭在巨大压力下,分崩离析。
有的家破人亡,有的“大义灭亲”,
而张仃一家,以陈布文为主心骨,始终同心同德,最终熬过苦难的日子。
生离死别,又恍若重生。
关露和王莹,都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离奇经历。
文革中,王莹惨死在秦城监狱;关露熬出了秦城,得到平反。
不过,关露最后还是以自杀结束生命。
万念俱灰。
谢和赓,王莹的丈夫。
王莹走后,他孤身一人,思念着妻子。
陈布文,谢和赓引以为知己。
在信中——
和赓同志:
……你的感情与对生活的信赖,以今天的风气来比较,太古典了。
你受过那么多的苦——还能保持这样完美的心境,真令人钦佩。
你年将古稀,还保持了十七八岁青年初恋时的精神风貌。你钟情、痴情,如果不是为了革命事业,你准会殉情。所以你没有作“烈男”,但作了“节男”。
亲爱的朋友,你是幸福的。在生活中,你有事业,你信赖这事业的伟大与永恒的意义,因此你全力以赴地干,越累越有劲,总是高高兴兴,像一个在严师面前的优等生。在生活中,你有爱情,你对过去的信赖,使爱情在回忆中永存。你不孤独与寂寞,因为,在精神世界中,你的爱人一步也没有离开你!
很好。我是少见寡闻的人,我确实未曾看到或听到还有更胜过你这样:对生活既认真又洒脱的人!
现在的年轻一代,可能不易明白你的这种感情了,可能必须经过翻译才可以略懂一二了。真的,就好比,大家都买一把塑料花,讲究一点的,还给塑料花洒上香水呢!
而你却要幽谷蕙兰,甚至你只是在记忆中感到那芬芳!……
陈布文的信,朴实仁厚,那是一代人的精神世界。
只是斯人不再。
上世纪70年代初,张仃开始了焦墨山水画的创作。
而陈布文依旧支持他,鼓励他,照顾他。
张仃得到第二次生命,迎来他艺术的再度腾飞。
1985年12月8日凌晨4时,陈布文心力交瘁,平静安详地辞去了人生。
张郎郎说——
我们这个家,父亲是塔尖上光芒四射的宝珠,而母亲就是最下面坚实的大理石根基。我们6个子女,都在母亲的谆谆教诲下,各自踏上自己的征途。她为我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一切,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年仅65岁,就乘风归去了。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我们家族中一直在回响着,激励我们前行。
黄永玉直言——
布文是“四人帮”伏法以后去世的,总算解开了一点郁结;可惜了她的头脑和文采。
弥留之际,陈布文对家人说,想去一趟日内瓦,看看周公开会的地方。
也许,在她心中,一直感念着对郎郎的相救之恩。
31年后,王蒙来到日内瓦,为陈布文献上了无比尊崇的赞语——
你是最文化的家庭妇女,最革命的母亲,最慈祥的老革命,最会做家务的女作家与从不臭美、不知何为装腔作势的教授。
出类拔萃的女神,的确迥然相异。
1995年,北京红庙北里工艺美院宿舍。前排左起:耿军、张仃、陈乔乔;后排左起:刘延沛、张寥寥、张郎郎、张大伟
心态的不同,必然导致人格和作为的不同,因而也会造就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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