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格丽克只是杰出诗人,诺奖错过了真正伟大的美国诗人
北京时间10月8日19时(瑞典当地时间13时),瑞典学院宣布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美国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颁奖词称:“因为她毋庸置疑的诗意之声,以朴素之美让个体性的生存具有普世意义。”
在诺奖公布的第一时间,凤凰网文化联系了中国当代著名诗人欧阳江河。在他看来,诺贝尔文学奖已经短视、傲慢地错过了真正伟大的美国诗人,这次获奖的格丽克只能算杰出诗人,和庞德、弗洛斯特、史蒂文斯这样的诗人相比差了一个档次。但在这样一个疫情的全球灾难的情况下,诺贝尔奖这次的选择,还是让他多了几分敬意。欧阳江河认为,作为一个略有点流行的学院派的小众诗人,格丽克有她个人的独特性,一种月光般的冷静的合金一样的质地,但现有的中文译本削弱了这种个性。
诺奖短视、傲慢地错过了真正伟大的美国诗人
诺贝尔文学奖多年不给美国诗人,所以整个20世纪几个伟大的美国诗人一个都没得奖,包括我认为在整个20世纪不光是美国诗歌、英语诗歌,在全世界也是最杰出的三个诗人——庞德、弗洛斯特和史蒂文斯三个人都没得奖。这跟诺贝尔文学奖的阅读趣味有关,但是更跟他们来自意识深处的文化上瞧不起美国的老欧洲骄傲有关,他们可以给小说,但是不给诗歌,因为这是欧洲最后一点骄傲的资本了。
美国诗人史蒂文斯和弗洛斯特
错过了几个伟大的美国诗人,本世纪这么近地连续给了两个美国写诗的人,一个是鲍勃·迪伦,一个就是格丽克。他们是不是想要弥补一下这样的傲慢?但也可能他们趣味变了,稍微年轻一点的评委上来了。但是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几个伟大的美国诗人已经去世了,跟那几个伟大的美国诗人比,这两个得奖的人真算不了什么。鲍勃·迪伦我就不承认,他的诗写得不错,但是我不承认他是诗人,他根本不是专业意义上的诗人。格丽克在当今活着的诗人中毫无疑问是一流的,但跟刚才讲的那三个伟大诗人,她整整的差了一个档次。
这次给格丽克又是一个政治正确,女诗人,然后在文化意识形态、文化背景、内心的诗学传统意识上,她是欧洲的,她是匈牙利裔犹太人,尽管在美国生长,但是她的家族意识、宗教意识、文化背景都是跟老欧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当然也受了一些美国诗歌的影响,但跟美国的诗歌主流格格不入。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意思,就是当诺贝尔文学奖要给美国诗人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伟大诗人,所以他们给了一些杰出诗人,这是诺奖文化短视、文化傲慢的一个体现,我们也不能对诺贝尔文学奖说三道四太多,它毕竟是一个精英读者的奖,不是一个文学专业机制的奖。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露易丝·格丽克
格丽克是一个略有点流行的学院派的小众诗人
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格丽克本人是一个略有点流行的学院派的小众诗人,肯定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一个相当杰出的诗人。她不是美国大众诗歌的一部分,既不是语言派的那些烧脑的玩词语和修辞的诗人,也不是那些像布考斯基这样反文化、反精英的诗人,不是金斯伯格这样的文化上的造反派诗人,也不是纯粹的女性主义政治正确的产物。她还不是移民诗人,她带有移民性质,但基本是在美国土生土长。美国获诺贝尔奖的都是移民诗人,比如说沃尔科特、米沃什,沃尔科特是来自偏远海边的文化小种族,米沃什是冷战期间的从东方阵营叛逃到西方阵营的诗人,这样的“美国诗人”是可以获得诺贝尔奖的,但是本土的美国诗人不行。鲍勃·迪伦算一个本土诗人,但是他主要是音乐家,也是反抗文化的一个代表人物,但是他又不是金斯伯格。所以诺贝尔奖在评选美国诗人的时候,真是绞尽脑汁,你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谨小慎微,以及他们精致的恰到好处的讲究比例分寸的、而不是伟大的精英趣味。
格丽克的教育完全是在美国接受的,哥大毕业,又是耶鲁大学的诗歌教授,应该说是一个精英诗人、学院派诗人,她在写作中带入了经验、家族史以及情感生活、自传性生活,但又不是摆拍的。尽管她的原创性可能还是脱不了时代精神、时代潮流的裹胁和影响,但还是有个人的原创性。她语言上也有特点,在理智和情感上保持了一个恰当的比例,有一种月光般的冷静的质地,不是黄金的质地,也不是铁的或木头的质地,而是像合金一样的质地。所以她有一本诗集在国内翻译出来就叫《月光的合金》,很恰当地反映了她的语言特点。
现有的中文译本削弱了格丽克的个性
第三,格丽克的诗是很有个性的,有一种个人的语言特质,这种特质和她的经历、文化背景以及诗歌主题、诗歌风格都有一种非常契合的关系。但这样个人的独特性,在翻译成中文诗歌的时候,基本上使用了一种公共语言,这种语言削弱了格丽克的个性,她自己非常明显的、独特的一些东西被中和掉了、牺牲掉了,更多的符合中国人现在的翻译趣味和习惯,让她变得跟其他被翻译的当代诗人具有了共性。这种东西并不是格丽克本人原有的,而是在翻译中后加给她的,翻译者并没有有意识地要强加给她,但是自然而然地用了公共性的语言来翻译她,这种语言过于纯熟、过于轻易、过于流畅。这种东西是有很大问题的,它没有重量,它的流畅是中文翻译语言自己的习惯,这种习惯又跟中国当代诗人写作带来的习惯性的、流行性的、公共性的东西有一个合谋关系,这就让我们认识格丽克的时候,很难把她跟其他诗人截然分开。所以我们能否通过翻译真正读到原样意义上的格丽克我是非常怀疑的。
这种惯性的语言用来翻译一个小诗人没问题,用来翻译一个杰出诗人就有很大问题。这种语言翻译不了庞德,因为庞德的原文里面反对这个东西,他自制、内置了一个反对它的东西,那种复杂性、拗口性、碎片化。所以从翻译的角度,我们也可以认定格丽克绝不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美国诗人庞德
但是这件事情对格丽克也是有点不公平的,格丽克不止这个样子。反正我看她的译诗是无法被打动的,然后我对照着英文看了一下,虽然我的英文不是太好,但是我大概看了一下,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在翻译的过程中再加一些不那么流畅、公共、流行的中文,翻得别扭一点?那个东西有没有可能更接近格丽克?
疫情之年诺奖选择了文学,让人心生敬意
第四,诺贝尔文学奖前年丑闻之后,去年一下给两个人,其中托卡尔丘克一定是政治正确的考虑,一个二流作家,欧洲的新潮,骨子里反而是美国的。我觉得非常奇怪,让我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趣味越来越质疑。但是今年,他们在这样一个疫情的全球灾难的情况下,大家都在想诺贝尔奖会不会来一个暗示性的东西的时候,结果诺贝尔奖这次选择的是文学。而且格丽克基本上不是一个大众诗人,不是一个热门诗人,是一个有点小众的默默写诗的诗人。这个选择让我对诺贝尔文学奖还是多了几分敬意。
而且耶鲁大学的诗歌写作教育是非常有名的,他们有两个标杆性的人物,一个是去世不久的哈罗德·布鲁姆,还有一个就是格丽克。所以某种意义上讲,是不是也有诗歌教育的这样一个含义在里面?
“耶鲁学派”批评家、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
采写 | 徐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