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红旗丨论《文选》在隋唐时期的经典化历程
注:本文发表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五十二辑(胡晓明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此据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丁红旗老师授权发布。
论《文选》在隋唐时期的经典化历程*
丁红旗
[摘要]《文选》编成后,直到隋末展示在学术舞台上的萧该、曹宪,有近五十余年的空白。北方表现了对南方文化的倾慕和艳羡;在南方江都一带,因曹宪的孜孜努力,而蕴育出了江南的第一个《文选》学圈。《文选》受到了学者们持久的关注,且已引起了高层的注意,即初唐时,太宗及其周围人的追摹与取法。重要的是,随着《文选》的读习渐趋向普通士子蔓延,这一摘句模拟的思维方式得到了后代的认可,最终形成了摘句赏析的时代风尚。这直接促使了科举试题对《文选》的借重,并用在了最高的省试——进士科试中。由这一更强大、更持久稳定的助力,最终从稳定的制度层面,彻底完成了《文选》对时人或者说芸芸书生的普及,进而确定了其经典地位。之后,《文选》又进一步普及、渗入,甚且沉潜、凝定成了更广泛意义上的生活常识,在唐传奇中广泛传播。
[关键词]传播历程 摘句传统 科举的借重 普及
一、北齐、隋、初唐时期《文选》的浮出
《文选》的编纂成书,一般认为在梁普通(520——526)初年至中大通(529——534)年间,[2]下限是昭明太子卒的中大通三年(531)。但直到《北史》卷八二《儒林下》,以及《大唐新语》卷九《著述》才载有隋萧该、曹宪二人传习《文选》的情形,这中间约五十余年的空白。在这一时期,今能见到的应该是唯一直接关涉《文选》的史料,就是《太平广记》卷二四七“石动筩”条,载北齐高祖高欢尝令人读《文选》。高欢在武定五年(547)去世,说明这之前《文选》已传至北朝。就是说,编成仅十余年后,《文选》就已传到了北齐的邺都(今河北临漳),这个速度是相当快的。本来,高欢等北齐最高层是以六镇军人崛起立国,又鉴于北魏的衰落,本就倾心复兴业已衰落的鲜卑文化中的尚武风习,清人赵翼就讥讽其“适还其为猴”,[3]“源其指归而不好辞彩”。[4]周围奔走之人的文化水平也往往较低。因此,高欢令人读《文选》,当主要是学习南方文化的需要。
这也不是孤例,而有其社会土壤,北齐一直保持着对南方文化的倾心和思慕。“(济阴王元)晖业尝大会宾客,有人将《何逊集》初入洛,诸贤皆赞赏之。”[5]这是武定(543——550)之前的事(当时都城在洛阳)。《何逊集》约编集于大同三年(537)[6],其传播的速度同样很快,亦是十余年间。“皆赞赏之”,也说明了北齐对南方文化的渴慕。元晖业此举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其文学水平较高,史称其“涉子史,亦颇属文”。还有一件事,即《北齐书》卷三九《祖珽传》所载抄写、盗取《华林遍略》一事。文襄指高澄,当时领中书监。武定五年(547),高欢死后继掌朝政,但两年后即遇刺身亡。而《华林遍略》是在普通四年(523)编成[7],这样看来,其从扬州传入北方的洛阳,最多是二十年。这些典籍快速的转播,只能是当日对南方文化极度渴求、南北交流频繁的结果。如何逊,当日在梁朝就有重名,一代名流沈约曾备赞何逊,“吾每读卿诗,一日三复,犹不能已”。[8]《华林遍略》,六百二十卷,作为皇皇巨著,是梁武帝特意纠集一班人马编撰以压倒刘孝标《类苑》的大型类书,天下三教九流、六艺七略自然是无所不包了。[9]有此一本,尽可囊括天下知识,高澄焉得不喜!其重视也是自然。因此,高欢尝令人读《文选》,就不再是一件孤立的事,而在渴求背景下《文选》至少已受到了北方高层的关注。
还值得一提的是,今人所熟知的魏收、邢邵倾慕、学习南方的任昉、沈约,魏、邢都是北齐的文人。以上四例,都出自黄河中下游一带,这不是巧合,是事出有因:一,北齐所居地域,原本就是北魏时代政治、经济和文化最为发达的黄河中下游地区,自汉以来,就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北魏孝文帝实施汉化,也主要在这一地域。二,北齐所居之地,毗邻南朝(大体以淮河为界),更易于接纳、濡染和传播南朝文化。
至于南方,实难觅一丝读习《文选》的痕迹;原因也很简单,梁陈时期,宫体诗风甚嚣尘上(当日何逊清雅的诗风尚被排斥,亦可窥一斑),旖旎、艳情诗风大行其道,无时不在挤占、压缩典雅诗风的空间;这样,以典雅、庄重为选文特色的《文选》自然会因不合时人口味而被弃置巾箱。
这一切,都有待于另外的机缘。
《文选》首先受到了一些学者们持久的关注,这就是萧该、曹宪。从学者传播的视角看,此二人功不可没。不过,二人的传记极其简略(即前所提到的《北史》与《大唐新语》),但透过简洁的话语,仍能捕捉到背后的一些情形。萧该,梁鄱阳王萧恢的孙子,这一支脉有习文的传统。[10]西魏恭帝元年(554)九月,宇文护等率兵攻破了梁元帝占据的江陵,萧该被俘北上。开皇(581——600)初,赐爵山阴县公,拜国子博士。无论是社会地位,还是著述条件(能接触到国子监中大量的国家藏书),萧该都有机会沉潜于深究、述作。或者说,丧乱之后,或是痛感于先人事业的凋零、书籍散落,出于对家族长辈(萧统为其叔父)文化事业的敬重而潜究、注释《文选》。
曹宪,至少在大业七年(611),就已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江都(今扬州市)。[11]此际,曹宪已七十岁左右。或许已致仕,或许是感于世道的衰乱,曹宪潜心教授学子,以此度过余生。其教授《文选》,当有地域的影响,毕竟,扬州毗邻帝京、以及昭明太子时时读书的镇江,同属于京畿文化圈。睹物思人,进而重其著述,也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如与北方的萧该相比,曹宪明显有一种优势——即处在一个宽广、深厚的文化土壤之中。江都,这时已因特别的历史机缘而迅速走向繁盛,这一人物就是杨广。开皇八年(588)十月,晋王杨广率军攻打陈朝。平陈后,任扬州总管,镇江都,每岁一朝。直到二十年(600)十月被立为太子(前太子杨勇被废),杨广一直驻守在江都,十余年的悉心经营,自然非同一般,也为此一再游幸江都。在他眼中,江都是一个美轮美奂、值得时时淹留的都市,其《江都宫乐歌》就充分表现了这一无限倾赏的心态意绪。文化上也在日益繁兴。这种背景下,曹宪教授的弟子“句容许淹、江夏李善、公孙罗相继以《文选》教授”,前后相承,无疑开始光大了《文选》的读习阵容,“于是其学大兴”,并最终形成了第一个江南《文选》学圈。
但在北方,据《北史》卷二六《杜正玄传》,隋开皇十五年(595)策试秀才时,掌管考试的杨素轻视举子,“志在试退”杜正玄,“乃手题使拟司马相如《上林赋》、王褒《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燕然山铭》、张载《剑阁铭》、《白鹦鹉赋》”,并限时完成。在杨素一意刁难的题目中,除《白鹦鹉赋》为临时借题外,赋、颂、铭三种体裁的文章均见于《文选》,可证实此际的《文选》,在高层(如杨素)、世家士子(如杜正玄[12])中都有人比较熟悉;否则,杨素也不会一时兴到,在神圣、严肃的策试场面拈出《文选》来一考秀才;至于杜正玄,更须习知甚且熟背《文选》,否则谈不上准确拟作。杜正玄,出京兆杜氏,如再结合开皇初萧该在北方注释《文选》的事实,能看出至少在隋时,《文选》已在一些学者和高层中间慢慢流衍开来。
这迈出了《文选》被经典化的第一步,即已在一些学者的注释中,在一些特定的地域内传播。
但是,“其学大兴”,恐怕只能是史臣事后的一种追忆,因这一时节还远没这般繁盛,至少在隋末还只是局限于江都一地,仅在一些学者,如曹宪、许淹、公孙罗等中间传习、阅读与注释《文选》。不过,这一批后来发扬光大《文选》学的弟子们的最终走向却值得深入考察。据《旧唐书》卷一八九上《儒学上》所载,许淹所居,就在建康周围一带,不曾远离。公孙罗也是在江南一带停留、居止。这都在江南以江都为中心的《文选》学圈的范围内,例外的就是李善。应当说,李善的遭际比较坎坷。显庆中,已累官补太子内率府录事参军、崇贤馆直学士(正七品上,见《通典》卷三〇“太子庶子”条),兼沛王李贤侍读,已快步踏上了中层的清望官系列,凭借沛王侍读的阶梯,自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李善也在孜孜努力,甚至结交了当日炙手可热的权贵贺兰敏之(即武敏之,武则天姐的儿子)。但宦途险恶,武敏之后被赐死,李善竟以此惹祸,“配流姚州。后遇赦得还”。但要回何地,却也颇费一番心思:故乡江都,已经离开有二十多年了,早已生疏;再回到帝京长安,但以一曾经的罪人身份,想要东山再起,又谈何容易?时人恐怕避之都来不及。重要的是,调露二年(680)八月,因受正议大夫明崇俨为盗所杀一事的牵连,李善昔日所依附的旧主李贤在残酷的政治争斗中,被武则天借机废为庶人,永无出头之日了。李善的希望只能随之破灭。这时,李善也可能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不得已,滞留在东都洛阳附近——汴、郑间以讲《文选》为业[13],度过了余生;这是因这一时节的神都洛阳,已因武则天的原因,而日渐显露出大唐盛世的勃勃气象。
这样,如从遇赦的上元二年算起,李善郑、汴间讲学的时间为十四年。应当说,这是一个在《文选》学传播史上关键的十四年。显庆三年(658)九月十七日,李善《上〈文选〉注表》谈到一己注释《文选》的情形:“故勉十舍之劳,寄三余之暇,弋钓书部,愿言注辑,合成六十卷。”“十舍”是“驽马十舍”,出自《淮南子·齐俗训》,意谓即便是驽马,只要奋力拉车十日,亦可至远。“三余”出自《三国志·魏志·董遇传》。又说“握玩斯文,载移凉燠”,则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都足以见出李善的努力、勤奋。同时,也可想见,自然而然,在专职教授《文选》之余,肯定也会与诸生一起讨论《文选》的一些问题,碰撞、激发,或一己偶有心得,都会提升注释、研究《文选》的水准。最终“诸生四远至”,就直接促使了《文选》学在这一毗邻帝京、文化厚重地域的迅速传播。可以说,这一时节,《文选》已开始渐趋向普通的士子蔓延。这是在北方的第二个《文选》学圈。
再从文风的角度看,南齐以来,时人摘句嗟赏的风尚已较为流行,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指出:“张眎摘句褒贬……各任怀抱,共为权衡。”“褒贬”与“权衡”相提并论,说明文学批评史意义上的“摘句褒贬”业已形成。这也是实际情况的概述,如南齐时,时人以江淹诗“绝无美句”,而谓为“才尽”;[14]“宋孝武殷贵妃亡,灵鞠献挽歌诗三首,对'云横广阶暗,霜深高殿寒’,帝摘句嗟赏”;[15]萧悫曾秋夜赋诗,“'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为知音所赏”。[16]对此,《文心雕龙·隐秀》更直接提出秀句“所以照文苑”,即能辉映文苑、烛照出彩的文学观念。可以想见,积久下去,为方便,势必会将一首诗中能相对独立、精彩警醒的句子摘出,加以品评、标榜;持续下去,也自会模拟写作。这是因倾赏之余,也可藉此时时锻炼、提升写作的技巧。从隋时的一些作品来看,逯钦立辑《全隋诗》卷四王胄《白马篇》(显系模拟、铺陈曹植的同名作)、诸葛颖《赋得微雨东来应教诗》(源自陶渊明《读山海经诗》“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卷六孔德绍《赋得涉江采芙蓉诗》(源自《古诗十九首》,但文意、语词倒近于陆机《拟古诗·拟涉江采芙蓉》)、刘斌《送刘员外同赋陈思王诗得好鸟鸣高枝》(源自曹植《公宴诗》);卷七李巨仁《赋得方塘含白水》(源自刘桢《杂诗》)等,这么集中,当是模拟《文选》中诗作的结果;因为这两卷,题目标明“赋得”二字且为诗句的,仅此七首。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时人有意模拟《文选》诗句的结果。而一部编著欲成为经典,核心就在于其不断地被追摹、取法。
从作者的地域来看,王胄,仕陈,大业初为著作郎,后亡匿江左,是地道的江南人;诸葛颖,丹阳建康人,侯景之乱奔齐,待诏文林馆;孔德绍,会稽人,窦建德称王,署为中书令;刘斌,南阳人,梁时名士刘之遴之孙。除李巨仁籍贯不详外,其余四人实际上都生长在江南,或者一生多数时光在江南度过,受江南文化的滋养。与北方比较,南方就厚实多了。这也是第一个《文选》学圈在江南形成的根本原因和文化土壤。
但是,不管怎样,《文选》在隋末已渐次浮出了水面。
但《文选》的进一步广泛传播,还势必需其他的助力;这是因为由个别学者带来的兴盛并不表现在比较稳定的制度层面,而无久长、持续不断的可能。
初唐以来,沿袭宋齐以来已蔚为兴盛的极端重视“美句”、摘句赏析的传统,进一步发展,就是编集各种秀句、名篇丽藻以供揣摩、仿效,切实提高一己的写作水平。《文镜秘府论·南卷》“论文意”条引王昌龄论诗,就说当时“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人诗语精妙之处,名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可见秀句在当日运用的普遍和切实功效。这种汇编诗中佳句的“秀句集”、“摘句图”的集子,现在还能考见一些:如贞观中褚亮等编的《古文章巧言语》、元兢《古今诗人秀句》二卷[17]、张为《诗人主客图》,“《古今诗人秀句》二十卷,元兢编;《文场秀句》一卷,王起编”[18]等。王起,贞元十四年(798)中进士,长庆二年(822)曾为吏部侍郎主持进士科考试,[19]当日声望甚隆。这也看出从初唐直到中晚唐,编集秀句一直都络绎不绝,是一个时代的风尚。某种程度上,《初学记》的编撰,也不妨视为此种风尚下的产物,毕竟,唐玄宗为教育诸子的作文,所选亦是当日公认的名篇丽藻。
而且,时人品评,也多有从佳句着眼的,如一代诗人杜甫就明言一己“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为人性僻耽佳句”(《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在辞藻、佳句上苦下功夫;并评王维“最传秀句寰区满”,说李白“李侯有佳句”(《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重要的是,唐时仍旧沿袭六朝以来摘句赏析的传统,肯定、颂扬他人诗作中的名句,如李白言说“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 郑谷谈“何如'海日生残夜’, 一句能令万古传”(《卷末偶题》)。再如开元二十六年(738),郑曙以一联“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而得通籍[20];中唐时,徐凝以“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而夺得杭州取解的机会[21];贞元中,周存则以一联“倘若从龙去,还施润物功”得中进士[22]等。极度推重之下,兼带功名利禄,诗人们也自是潜心琢磨,尽可能写出一些佳词秀句,至如唐末贾岛《送无可上人》自注所说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道出了这一极端的情形。
这是初唐以来一个影响深远的倾向。
但也显然,这种推重、倾赏秀句的风尚,还不一定能落实到《文选》身上;《文选》地位的进一步上升与经典化,还需借助其他的机缘。
武德七年(624)九月十七日,欧阳询等编撰《艺文类聚》成(历时三年),在实际的编撰中,《文选》是其选文的重要蓝本之一。又,今检《全唐诗》,仅从诗题看,太宗时,引用《文选》诗句的就已较多,如太宗《白日半西山》、《置酒坐飞阁》、《采芙蓉》、《赋秋日悬清光赐房玄龄》,褚亮《赋得蜀都》,李白药《赋得魏都》,刘孝孙《送刘散员同赋陈思王诗游人久不归》,许敬宗《送刘散员同赋得陈思王诗山树郁苍苍》,杨师道《侍宴赋得起坐弹鸣琴二首》,李百药《赋得班去赵姬升》、《鹦鹉赋》、《笙赋》,岑文本《藉田颂》、《拟剧秦美新》等。这些的众多的“赋得”诗,虽不乏戏作、随意的成分,但也见出模拟秀句的兴盛。《文选》在初唐的影响亦可略见一斑。可以说,此际的《文选》已进入了高层知识界关注的视野。
或者说,不管基于何种原因,初唐政治最高层及其周围已在关注《文选》,并倾注了更多模拟、取法的目光。在一个帝国政治就是帝王政治的社会中,帝王的导向性无疑具有较大的社会影响力;或者说,这足以或明或暗地加速世人对《文选》的接受。这是初唐时期《文选》传播的一个重要变迁。因此,显庆三年(658)九月李善上《文选》注,就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其语气也敢说的大,“后进英髦,咸资准的”。李善当已看到了《文选》开始兴盛的种种迹象。或者说,与前些年唐太宗亲率一帮文臣模拟《文选》写作的旨趣不谋而合,李善凭借一己所长,在潜究《文选》的典章故实之余,不失时机地顺应了这一来自高层的时尚,并推波助澜——让《文选》在更广阔的范围内获得认可,并发展。
从这一时期能够考知的关涉《文选》的一些记载看,大体上以开元中期为界,这些不同角度的史实勾勒出了一个《文选》在整个社会渐次发展、兴盛的网络——一百一二十年间,一方面,重视《文选》的范围日渐扩大,已从政府高层、高官下移、蔓延至普通文人,甚至方外之人、隐士等,发展自是比较迅速;另一方面,重视的方式多样,除了高层不辞辛苦地细细抄写,作为经典被赐行域外等,地方上《文选》的讲授,甚且有隐士一再注释、编续、拟作《文选》等,都见出《文选》在当日整个社会的器重。重要的是,一代诗人李白[23]、杜甫、韩愈等模拟、化用《文选》,更让我们看到《文选》在写诗中的典范作用。而标榜、提倡的人属于何种领域和层次,往往更直接决定了其经典的价值和在文化场域中的高度,特别是帝王的高度肯定,使得《文选》更具有了文学典范的意义。
不过,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最高统治者太宗的爱好也可能转移——一切都还不稳定,都不无偶然的因素,还需要更强大、更持久稳定的助力。这一助力,就是在武则天之后日趋兴盛和稳定的科举制度。也能想象,在这样一个热烈读习的氛围中,借鉴时下兴盛的摘句赏析传统,但又增添了新的内容,即与仕途衔接,上升到国家层面,就势必会在《文选》中摘录一些秀句而构成了唐时进士科杂文试诗赋的题目(作五言排律六韵或八韵,称“试帖”或“试律”),如贞元十年(794)的“春风扇微和”、咸通七年(866)的“新蒲含紫茸”等,都是择取名句来命题。这也能举一个例证,如太宗所作《赋秋日悬清光赐房玄龄》,这一诗题,正是贞元中一次省试的试题;[24]这说明,正是这一摘句模拟的思维方式,得到了后来掌贡举者的青睐和认可,即迎合时代摘句的风尚,并在最高的省试中——进士科试中得到了确认,并以名句为题目的方式考核。这一点甚为重要,可说它直接决定了此后进士科命题的一种基本方式——摘句,以及进士科与《文选》的密切关系。
就现今所能考见的进士科试杂文的试题,[25]最早出自《文选》的题目是垂拱二年(686)的《朝野多欢娱》(出自张协《咏史》);此后,是开元九年(721)的《清如玉壶冰》(《文选》卷二八鲍照《白头吟》)、开元二十六年(738)的《拟孔融荐祢衡表》(《文选》卷三七)。再后,就是在大历——贞元时期(766——805)出现了一个借《文选》诗命题的高峰。[26]诚然,现存的进士科试题有脱漏,不能一一排列;但就这已能大体看出,在进士科考试诗赋基本定型的开元时期:之前,已有零星的采用;之后,则是一个命题的高峰。这种情况充分说明,中唐以来,《文选》已深入融合到了进士科的考试之中(省试试题没有出自唐人诗句的)。或者说,之前是靠芸芸众生的努力推动,之后则是从稳定的制度层面推进、加强了这一稳健势头,并互相促进。可以说,唐时进士科的这种考试,实际上正有其时代背景和社会基础,绝不是突然爆发、一蹴而就的。
就在天宝末年,出现了一件在当日极其有名的事件:
(会昌四年,844年)时左仆射王起频年知贡举,每贡院考试讫,上榜后,更呈宰相取可否。……帝曰:“我比闻杨虞卿兄弟朋比贵势,妨平人道路。昨杨知至、郑朴之徒,并令落下,抑其太甚耳。”德裕曰:“臣无名第,不合言进之非。然臣祖天宝末以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一举登第。自后不于私家置《文选》,盖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27]
取士时如何对待贵势子弟,固不必论;但李德裕“不于私家置《文选》”却需发明。不管怎样,开元、天宝时试诗赋业已盛行;因此,其祖李栖筠所为——“仕进无他伎,勉强随计”(这当然是李德裕在武宗面前的谦辞),凭借《文选》“一举登第”[28],确实说明了《文选》在科举中的重要作用。但这种作用,更多的当是偷工减料、走捷径的结果,即诵读、记忆、融汇一些词句来应付科考,这从进士所作文章隶事的雷同,以及对《文选》词句的采摘中能清楚地看出,如大历八年(773)周存、员南溟《禁中春松》,以及元和二年(807)白行简《贡院楼北新栽小松》、李晔《尚书都堂尾松》、李胄《文宣王庙古松》等对左思《咏史》语词、诗意的化用和沿袭——这当然是“祖尚浮华,不根艺实”了,难怪李德裕几近要深恶痛绝了。这一点在一代诗人韩愈的身上也有表现,“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于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又说,“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仆必知其辱焉”(韩愈《答崔立之书》)。因此,会昌年间李德裕再次提及时,就更多的有独逆众流的意味,“此盖有激而说也”[29]。实际上,这只是一种举止,一种姿态。再一个事实就是,这之前的大历、贞元年间正是运用《文选》极其兴盛、风靡的时期。
总之,中唐时期,李德裕的言行,特别是其所言说的“私家置《文选》”,足以标志着这一时期《文选》借助于稳定的科举,最终从制度层面,彻底完成了《文选》对时人或者说芸芸书生的普及。至此,《文选》已被世人完全接受和认可——也自然完成了经典化的历程。或者说,它直接意味着,面对贤才,不论你何种出身,都可以凭借这一稳定、规范的制度以及《文选》的助力,持续努力敲开仕进的大门,进而参与到国家的治理洪流之中,在理政中实现那一时节一个士人的远大抱负和理想。这从制度上保证了有一个宽广的发展前景。
这也有一个例证。宝应元年(762),寒家士子李郱“年十四五,能闇记《论语》、《尚书》、《毛诗》、《左传》、《文选》,凡百余言”。[30]李幼时即丧父,由姑姑代为养育,而发愤以学。其所读,《左传》为大经,《毛诗》为中经,《尚书》为小经,则为通三经,其能“闇记”,正可应对明经中重要的一项测试——帖经。据《墓志》,李郱的才能传到了“诸父”的耳朵,致使其感泣泪下,“吾兄尚有子耶”,“迎旧而坐问之,应对纵横无难”,都清楚显示出伯父们的期待,以及借科举弘扬门庭的意图。其后,李郱所走的正是这一条路,“以朝邑员外尉选,鲁公真卿第其所试文上等,擢为同官正尉。……其后,以书判拔萃,选为万年尉。”万年,为京师的赤县,从八品下[31],比其他四个赤县(洛阳、河南、太原、晋阳)更为紧要,有较好的仕途前景,一般为中制举后,且由畿县尉迁转而来,极为不易。
在《文选》业已经典化的中唐时期,其对社会的渗入在日益深入,向纵深发展。范摅《云溪友议》卷上《古制兴》载,开成二年(837),高锴司贡籍,诏曰:
夫宗子维城,本枝百代,封爵所宜,无令废绝。……所试赋则准常规,诗则依齐梁体格。乃试《琴瑟合奏赋》、《霓裳羽衣曲》诗。主司先进五人,一诗最佳者乃李肱也。
高锴在进五人诗时,奏曰:
其次沈黄中《琴瑟合奏赋》,又似《文选》中《雪》、《月》赋体格,臣与第三人。[32]
高锴所评诗赋,虽有主观因素,但与诏书的原则性规定相比,还是能看出一些问题。“齐梁体”是一个从开元、天宝直至晚唐都比较流行的语词。当然,“齐梁体”并不等同于《文选》;但某种程度上,《文选》却可作为“齐梁体”诗歌的范文,因为这一时期的名作名篇,《文选》大都收罗进来了,下引《宣室志》中,唐人陆乔把《文选》中“不拘音律”的诗句视为“齐梁体”,就能充分证实这一点。总之,文宗、高锴的做法至少能说明,沿袭到唐末,还是在看重《文选》,齐梁体格甚至在一个时期内还上升为国家选士、拔擢的钦定标准。如再结合大历、贞元年间是《文选》运用较为兴盛、风靡的时期,就能说文宗的做法固然有一己喜好的因素在,更多的却可说是这之前《文选》兴盛的延续,即明确以法令的形式加以肯定。
这不能不对士子有深远、巨大的影响,“草上之风必偃”,时风所至,士子不能不诵读《文选》,深深浸润其间。《文选》正借科举的力量在整个社会的进一步普及、渗入,除一般意义上的名人士子韩愈、白居易外,甚且宫女都在自觉读习《文选》——作为女性必备的基本技能之一,贞元(785——805)中,翠筠宫奉恩院王才人的养女凤儿曾言“初从母学《文选》、《初学记》,及慕陈后主孔妃嫔为诗,数日前临水折花”。[33]更重要的是,甚至还被编入了变文、鬼怪故事,在广为流传:
乾元(758——760)前后,处士萧旷赞扬《洛神赋》“真体物浏亮,为梁昭明之精选耳”。[34]这说明《文选》已进入了传奇的关注视野,并且作为其间一个真切的知识背景。
唐末张读《宣室志》卷四《陆乔》载:元和(806——820)初,有进士陆乔自言“某常览昭明所集《文选》,见其编录诗句皆不拘音律,谓之'齐梁体’”。一个“常”字,道出了陆乔时时读习的情形。
约在太和、开成年间(827——840)以后,《秋胡变文》中出现了秋胡携《文选》应“明五经”的故事。[35]
这三则故事都出现在中唐偏后的一段时期,也是其全面渗入社会、普及到芸芸众生的一个重要表现。这都表现了《文选》的深远影响与典范地位,也自然走进了唐人的心灵深处。
《大唐新语》卷十一《惩戒》载:
张由古,有吏才而无学术,累历台省。尝于众中叹班固有天才,而文章不入《文选》。或谓之曰:“《两都赋》、《燕山铭》、《典引》等并入《文选》,何为言无?”由古曰:“此并班孟坚文章,何关班固事!”闻者掩口而笑。
张由古虽没弄清班固、班孟坚的等同,确实值得掩口而笑;但一无学术之人,竟能脱口说出《文选》所选班孟坚的文章,并振振有词地加以辩驳,则其必定熟悉《文选》。这是唐高宗显庆年间的事。[36]此也正吻合显庆三年(658)李善《上〈文选〉注表》所说的“后进英髦,咸资准的”。而《文选》浸润之广泛——早在高宗时期,就到了一无学术之人都加以关注、学习的地步。就是这个因素,五代人丘光庭《兼明书》中也不得不承认“盖以时有王张,遂乃盛行于代。”曹道衡认为,“王张”当为“王章”,即国家的制度,“把'五臣注’作为法定的《文选》注本”,[37]这种阐释就颇合情理、洞达一间,确实是切入肯綮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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