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老张家的”“张清她妈”“阿籽的奶奶”;
她的青春给了新疆西北部的边境小城:
在塔城,恋爱、结婚生子,劳碌半生。
她说自己的一生和风有关,
是风把她从戈壁带到东海边的城市;
古稀之年的她,失偶,两次病危,
从画纸上找到了第二次生命;
通过画作,人们知道了她真正的名字:
尹玉凤
从74岁第一次拿起画笔,
用两年时间创造出600幅作品,
并在遥远的他乡举办个展。
尹玉凤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
一位普通女性,除了家庭角色的定义,
身上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尹玉凤的成绩,也让我们见证了:
一个人如何跨越年龄的障碍,
通过持续的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
我叫尹玉凤,出生在湖南洞口县的山沟里,在家里排行老大,家族是当地的尹氏望族。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对第一次做父母的他们来说,有了爱的结晶,不知道他们的心里是不是非常惊喜,所以把我想象成山里的一只凤凰。父母心中的凤凰,是他们对一切美好的想象。我这只凤随着父母到了戈壁,与苍凉为伴。刚刚成年便嫁作人妇,结婚后,就在家带孩子。“老张家的”成了我的名字,而父母很隆重地为我取的名字,就成了一个记忆,再也不会被人叫起。后来办身份证的时候,办事员笔误把我的名字写成了“尹玉风”,所以我现在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尹玉风”。一只山里的凤凰,变成戈壁的一阵风,从大凤变成了大风。在没人的时候,我会在戈壁的荒原上,叫一叫这个陌生的名字——尹玉凤,这个户口簿、身份证上都不存在的名字。我怕她长时间地没有被人叫起,我对她会感到越来越陌生;我怕我自己,都叫不出来她了。戈壁的风带着漫天的黄沙、燥热,在空中飞舞。尹玉凤这个名字,在戈壁的风中被吹散,我不知道她会被吹到哪里。经过了六十多年,通过一支画笔,我和我的名字,终于走到了一起。2016年8月28日,老伴先我而去,留下了我。相伴五十三年,本来都已经习惯了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我看着满园的果树和一地落叶,空空荡荡,不知所措。二女儿接我来了上海,一切都不习惯,我成了医院的常客,两次病危,心脏多了两个支架,算是又活过来了。我也知道孩子们的焦虑,可我老了。一个人活着总该有一个理由吧,从前是家庭需要我,后来是老伴需要我,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需要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需要阿籽——我的孙女阿籽,她让我看到亮光和色彩。她对我的亲热我是知道的,她每天教我学这个学那个,我也是响应的,答应学习,也想和她在一起,为了看她那股认真的样子。今年她七岁,我也曾经这么小,这么认真,这么较劲。二女儿是艺术家,有一天她和我唠嗑,说到家族的传承,她让我回忆小时候的湖南老家,回忆父母的呵护及他们的为人处世、所作所为,回忆大院子里的天井连廊、马头山墙——她让我回忆所有美好的记忆,然后再去看看现在的身边,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她说可以把美好传给阿籽,孙女这辈子如果有了美好,就会开心,这就是我们家的传承。我并没太明白她说的道理,但只要能给阿籽带来开心快乐,我就愿意。2018年7月28日凌晨,天还没亮,我第一次拿起了画笔。我有两个老师,一个是二女儿张平老师,一个是孙女阿籽老师。张平老师从不教我怎么画,她只是让我仔细观察画的对象,要仔细看,把看到的所有细节都画下来就可以了,只要我每天能动笔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我也没想到这么简单。七岁的阿籽老师比较严厉,会指点我画的颜色不准啦,南瓜的影子不对啦,尤其是她不断地提醒我不要骄傲。有一天她问我:“你现在画画有进步了,但你会游泳吗?”我说不会。“你会说英语吗?”我说不会。“你会背诗歌吗?”我说不会。她说:“所以我还是你老师对吧?”我说对的。其实我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我非常愿意成为她们俩的学生。画画改变了我很多,我以前在家带子女、孙辈,事事都放不下心,养成了事事操心的习惯,别人没有做好,就盯着,喜欢唠叨,儿女们也烦。画画以后,我对很多事开始放下了,其实是顾不上了,忘了。做了大半辈子的长辈,我不想做长辈了,我要做女儿老师和阿籽老师的学生,我要在日常的生活中有色彩。我要让孙女想起我的时候,开怀大笑。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老去,也会像我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多大年纪,都可以重新开始。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画画,也没想到画画会这么简单,只要敢画就行,比过日子容易多了。过日子要面对孩子哭、大人叫,你想这样他想那样;每天都要吃喝,病了还要去医院;孩子上学,结婚……上有老下有小,操不完的心。画画容易,你自己说了算,想怎么画都行,没人管,自己愿意就好。过去一直以为画画是文化人干的,没想到我这种又老又病又粗的人,也能干,干得还不错。他们都说我心细,其实我一点都不心细,就是胆大,没有不敢干的事,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老了跑不动了,可画画不用跑,坐在那里就行,所以我就画画了。好像就是这样,我稀里糊涂地走到这一步。
年轻时,我的身体充满了活力,走路喜欢跑,因为身体里有太多的能量无处发泄。七十多岁的我,大部分时间只能安静地待着。思维、行动都变得很缓慢。什么事情也只能慢慢地做,慢慢地想。有时候我觉得也挺好的。我可以对着一瓶花慢慢地观察: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花瓣上,花瓶上的投影变大,变小,变长,光影在时间中慢慢流逝。在慢下来的时光里,你会看到曾经看不到的很多东西。一切都变得很细微。光线潜入我的屋子中,影子以花瓶为中心转着圆圈。鼻腔或者皮肤,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润。花瓣弯着腰好似要谢幕一般。令我着迷的阳光,会给桌上的瓶瓶罐罐覆盖上一层光亮。一切都在缓慢地移动,一切又被无限地放大。我画得也很慢。凝视着这些花瓣,慢慢地描摹下来,体验时间慢慢流过的痕迹。大家觉得我画的画和别人的都不太一样,那是因为我在慢慢的时光里,体会那慢慢枯萎的花朵。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眼里看到的世界。我的一生中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和火苗一起度过的,电灯是很后来的事。七十年代才通电,也是断断续续的,经常停电,而且有电也舍不得用。我这辈子已经习惯了煤油灯,也熟悉那丝浓浓的煤油味道。新疆塔城人一般都是晚上浇水。马蹄灯可以提着走,人们在晚上引水浇院子时,借助马蹄灯一路看水源,看水渠的坝口是否被冲掉了,不然水就引不到院子里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河水被安静地引来,不受干扰。果树、蔬菜也需要在夜深人静时,静静地滋养。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一盏马蹄灯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温暖,如果远处有灯在晃荡,那一定有一个和我一样在为生计而忙活的人。一盏马蹄灯在那个年代照亮的是一家人的生活,也照亮了我的孩子们的前程,这也是我忙活的理由。上海的夜晚灯火通明,就连草丛都照得清清楚楚,所有的东西在晚上和在白天一样分明。我的生活再也不需要马蹄灯来照亮了,所以我把马蹄灯描在我的画里,挂在墙上。因为记忆中的光线总比眼前暗,我总觉得人只有在微光的情况下,才能看清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 | 节选自尹玉凤自传体书籍《今天也要重新出发》
图 | 尹玉凤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