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平:我的中学

我 的 中 学

文/吕小平

(一)

1969年的秋天,由于被同学告发,小学快毕业的我莫名其妙地遭遇了所谓“反标”事件,不得不怀着屈辱、恐惧和遗憾离开了读了四年小学的江苏古城丹阳。母亲并没有将我带回镇江家里小住几天,而是直接将我送往辛丰镇——我即将就读的中学所在乡镇。

我们坐火车在一个叫做黄泥坝的偏僻小站下了车。

初秋时节,秋高气爽。穹庐般的天空湛蓝明净,蓝天白云下是快要成熟的庄稼,等待收割的田野。极目远望,映入眼帘的是静穆萧索的村庄和纵横交织的阡陌,天地间显得辽阔而高远。间或,天空有人字型雁阵掠过,留下嘹亮而略显悲凉的鸣叫声弥散在初秋清爽的空气里。

这是一片我不熟悉的广袤的土地。

黄泥坝车站距离辛丰镇大约有六七里路,我们刚踏上蜿蜒曲折的乡路没走多远,就见一队咚咚呛呛敲着锣鼓的学生模样的队伍走过来,拦住了我们,其中一个男学生喝道:“站住!背毛主席语录!”

我们被这帮学生娃娃团团围住,看来不背诵语录是脱不了身的。

我虽然也是小学生,这几年参与运动没有好好读书,属于半文盲,但背毛主席语录却是强项。于是,我半闭着眼睛,开始背诵“老三篇”中的首篇《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人民服务的……”

我咿咿呀呀摇头晃脑才背到一半,就听刚才那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我说:“好了,好了,别背了,你们走吧……”

我睁大眼睛一看,原来又有火车轰鸣着进站下客了。于是,这些学生娃娃放开我们母子俩,又咚咚呛呛敲着锣鼓,赶紧地去拦截刚下火车的旅客,团团围住逼着他们大声背诵毛主席语录……

经过这个小插曲,我们母子俩又在印满车辙的崎岖土路上行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便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辛丰镇。

辛丰是千年古镇,鱼米之乡,紧邻大运河。有一条老街就建在旖旎而过的运河边上。其斑驳的老屋,废弃的码头,青石板路……处处彰显出历史的厚重和沧桑,久远得就像一首古老的歌。

(二)

我入学借读的辛丰中学,座落在离古镇不远的一座小山岗上。这座小山岗,也有人称其为“申子墩”,据说是一处新石器时代的文化遗存。

然而,当年的学校却寒酸简陋得连围墙都没有。四周小山坡荒草丛生,长满了荆棘和杂树,除了农民开辟的农田和菜地以外,还有很多坟冢夹杂其间。千百年沧桑巨变,这里居然变成了古镇人家的坟山。很多人家的祖坟前除了竖有石碑,也植以苍松翠柏,这些常年郁郁葱葱高耸挺拔的树木,便成了学校周围的一种绿植点缀。

还有很惊悚的传说。据说,这座小山岗也是过去朝庭或政府处决犯人的地方,而且这种刑场功能一直延续到民国和新中国。直到1950年代,政府在山岗上建了中学后,才有所改变。

我的班主任朱令仪老师课余闲谈时曾告诉我们:她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开始平地建学校时,这里还是层层叠叠的坟山乱葬岗;建校若干年后,她住在宿舍半夜里起夜,居然看见床底下还有“磷火”飘出来……

可以想象,万籁俱寂的深夜,床底下有一座不知葬于哪朝哪代的坟墓,并且还在飘出“鬼火”,这对当时还是大姑娘年龄的朱老师而言,无论如何都是怪吓人的。

好在朱老师是个开朗乐观的人,她娓娓地和我们说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脸上始终漾着笑意,就像她讲述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一样。

我的班主任朱令仪老师,当时大约30多岁,中等身材,清爽的短发,有着一张和善的红扑扑的面孔,平素待人接物眼睛里都含着笑意。

她教我们语文,无论教课还是处理班级事务,她永远都是那么和蔼、耐心,不急不躁。在整个学期,我没有看见她向同学们发过火、耍过态度,或者板起面孔训过人。

只有13岁的我,因为“意外”来此借读,一个人离乡背井,远离父母,孤零零的,回首往事,身心时常被莫名的恐惧攫住,如梦魇般无法解脱。是朱老师的随和与温婉无意中慰籍了我,让我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从紧张、焦虑、不知所措中慢慢地松弛和安静下来。

记得有一次,班上有个同学借了一部叫做《三家巷》的长篇小说给我看,我因为不认识书中主人公周炳的“炳”字,便硬着头皮去请教朱老师。没想到朱老师瞥了一眼,即含笑问我:“你在看《三家巷》是吗?”

我红着脸点头。

朱老师说:“你年龄还小,先把文化课学好,这些大部头的小说太深奥了,暂时可以不要看。”

然后,她放下课本,弯腰坐在我前面的位置上,饶有兴致地和我聊了聊小说《三家巷》。我刚看小说,名字都认不全,自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被老师的热情和“对牛弹琴”的精神所感动。最后,朱老师临离开时告诉我:《三家巷》是“毒草”,要我带着“批判”的眼光来阅读这篇小说……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朱老师和我聊《三家巷》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当年风华正茂的朱老师,今天很可能已经八十多岁了。师恩难忘,直到今天我都很怀念和感谢朱老师。

(三)

我们的学校建在山岗上,没有围墙,除了风景独特之外,也有许多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方。

我们初一班的教室在山岗的最东边,离教室不远就是山坡和农田。我们上课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有头戴草帽、肩上挂着鞭子的农民,牵着大牯子牛路过。

农民衣衫褴褛,哼着小曲,步履悠闲地走着,那个情景好像一幅山野牧牛图。

牛儿迈着四蹄稳稳地走着,有时候不早不迟,偏偏走到我们教室门口,开始哗哗撒尿,撅起屁股噼里啪啦地拉屎。

牛拉屎的样子笨拙而丑陋,拉下很大一泡屎,有声有色还冒着热气,毫无疑问会吸引我们这些正在上课的学生的目光,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正在聚精会神讲课的老师见学生们突然骚动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伸头一看,明白了。于是他很尴尬地干咳一声,停止了讲课,或是走过去轻轻地关上教室门,或是站在讲台前老僧入定一般不吭声地看着大家,等大家平静下来,他才接着讲下面的课程。

老师面对牛儿在门口拉屎所表现出的尴尬和怪异表情,引得同学们忍不住暗自发笑。

出门就是山坡和农田,于是课间我们男同学们便溺也很随意。如果是大解,那必须去厕所,而小解就走到田边撩起裤子解决了,直接给地里的庄稼施肥。

大概学校觉得学生们这样随地小便不文明,便在田边空地修了一个简易的小便池,让大家集中小便。于是,下课铃响后,男同学们一窝蜂地到小便池撒尿。便池前面虽有了遮挡,而男同学们的屁股对着教室,全然不顾教室的窗子后面有无数双女同学的眼睛……

同学中有美术爱好者,这时候便抓住机会写生,只寥寥几笔,便把大家在便池撒尿的“英姿”勾勒得栩栩如生……

新丰初级中学今貌

(四)

文革以来的各种折腾,反映在经济上是百业萧条、民生凋敝,反映在教育战线上则是知识断层、出现大量文盲半文盲。

终于,中央提出要“抓革命促生产”,其实是旨在恢复濒于崩溃的国民经济。在教育战线,又提出要“复课闹革命”,继狠批“读书做官论”以后,又狠批“读书无用论”,倡导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学习文化知识”。

那几年,由于城里无法就业,大量在运动中“罢课造反”的红卫兵小将被当作知识青年送到农村插队落户。这些所谓“老三届”知青,大多数是初中生,有的人实际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下放到农村,有的连信都不会写,或写不完整,居然分不清“娘”和“狼”,写信回家,把亲爱的“娘”写成亲爱的“狼”。

信息反馈到高层,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于是,文革以来久违的狠抓教学质量又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我们初一学习的课程主要是数理化和语文、俄语。老师们为了提高教学质量,又祭起了文革前对付学生的不二法门:考试。考试成绩和名次还张榜公布。学校又开始流传一句话: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我只有初小文化,现在滥竽充数读初中,根本跟不上学习进度。我最怵头的是数学,因为课程脱节得太厉害。另外,俄语的“弹舌音”也让我头大,无论是读和写,都让我有一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学习成了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让我头疼不已。

每次年级考试发榜排名次,我都忐忑煎熬,惴惴不安,唯恐自己是最后一名,出大糗。可发榜一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成绩居然在中下游,原来成绩不如我的同学还大有人在,真是“解名尽处是小平,同学更在小平外”。

原来,经历几年运动,大家都没有好好读书,同学们的成绩即使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他们大多数都是农村的孩子,课余时间还要帮家里干农活。

老师们也似乎知道这一点,测验和考试很勤,还经常搞“偷袭”,但监考似乎并不严格。很多时候是,老师发下考卷后便借故出去办事,让闭卷考试事实上变成了开卷考试。每到这时,同学们便发出一阵欢呼,然后开始交头接耳,抄书对答案,忙得不亦乐乎。考试结束,大家的成绩差强人意,榜上名次也好看,而实际水平却比考试成绩差得多。

老师这么做,也可能是遵照伟大领袖关于“考试”的谆谆教导:“考试可以交头接耳,无非自己不懂,问了别人懂了。”“人家做了,我抄一遍也好。”

特定的时期,连考试都带有了时代的烙印。同样是考,却与以前迥然不侔。

(五)

我在辛丰镇俨然成了一名初中生,每天上学放学还挺像那么一回事。但我心里知道,我的真实水平还是小学生,且是初小水平。

学习环境是宽松的、温暖的,它给我的唯一压力是自己的成绩,特别是数学跟不上。

我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我前面坐着一位活泼开朗、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同学。每次老师课堂提问我答不出来愣在那里时,她便会在前面调皮地小声提示,我虽然觉得有点惭愧和害臊,但还是鹦鹉学舌地按她的提示回答了问题。

久而久之,心里便对她产生了好感和依赖,如果她因病或其它什么原因请假没来上学,我就怏怏若失,心里有点没着没落的,盼着她赶紧回到学校。

有一次,我被老师提问,又回答不出,像傻子一样愣在那里,她立刻小声地提示了答案,然后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一瞥之间,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突然看到了一双又大又亮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顿时心里一动,脸上便燥热起来,赶紧避开了目光。

从此,无论在哪里,总有一个女孩的影子在我眼前晃悠,那双火辣而热情的大眼睛,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搅得我神不守舍……

为了不辜负这位女同学的亲睐和期望,也为了让成绩赶上同学们不要掉队,我决心自学以前没有学过的小学数学,把短板补齐。

于是,我白天在学校教室里似懂非懂地学初中数学,晚上在宿舍里吭哧吭哧地自修小学数学。很多题目不会做,又不好意思问人,只有自己反复地做习题,直到做会为止。

这一段自修小学数学的过程,无意中培养了我的自学习惯和爱好,奠定了我几十年坚持自学的基础,让我受益终身。这个最初的自学动力就来自于13岁时班上那位漂亮的女同学。

可惜的是,1969年底,我因全家随父亲干部下放到农村而离开了辛丰中学,这一段若有若无的少男青春萌动情愫就此戛然而止。

1980代初,我结束知青生涯上调回城参加工作后,因公干要到南京坐飞机去广州,在火车站月台候车时,突然看到了一个姑娘熟悉的背影,心里正诧异,那站姿矜持的姑娘无意间掉转脸来,电光石火般,我看到了那一双又大又亮的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十几年不见,我的这位女同学个子长高了,身材更加窈窕了,面庞更加清秀了,唯有那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丝毫没有改变……

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了胸膛,又像被施了古老的定身法,我站在那里晕晕乎乎,动弹不得,迈不开腿。正犹豫恍惚,一列火车鸣叫着进站,停靠在月台边,我只好跟着同事,随着人流,走进了车厢……就这样,我和十几年不见的女同学对面未相认,失之交臂。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我有幸还能再次见到她,我要真诚地对她说一句:亲爱的同学,我很感谢你!

我读中学的辛丰古镇,分为河东和河西,老街座落在河东的运河边上。公社、供销社、粮管所、医院、饭店、邮局、浴室等,一应政府机构和服务单位也都在河东。

辛丰镇是当年本县的主要产粮区,所以镇里的粮管所占地面积也是全县最大的,除了河东老街上有门市部、粮库、粮食加工厂之外,在河西还有一片占地面积很大的粮库。因为我父亲是粮食局的干部,所以我的宿舍就安排在河西的国家粮食仓库里。

当时,连接河东河西两岸的是一座简易木桥,由木桩和木板搭成。因是大运河主航道,为方便大小货船从桥下通过,木桥搭建得很高。桥上可以行人、拉板车,但不能通过汽车、拖拉机等机动车辆。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这座简陋的木桥。有时凭栏眺望,大河两岸像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看到大河里渐行渐远的船的影子,真能看出李白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感觉。

当时有一件与木桥相关的传闻,我至今记忆犹新。

据说,燠热的夏天夜晚,当地人喜欢夹一床草席去睡在四边通透的木桥上纳凉。河风习习,银河耿耿,他们舒服地酣睡到半夜还不肯回家,没想到会有乐极生悲的事情发生:有一个人睡在桥上,半夜里翻身,居然从木桥栏杆的缝隙处跌入大河里,淹死了。

木桥的栏杆间距很窄,充其量不过二三十厘米。这么窄的空间,他是怎么稀里糊涂穿过栏杆,跌入河中淹死的呢?多年来我百思不得其解。

据说,当时打捞他的尸体很费了一番周折,没有办法,最后请打鱼人动用“滚钩”,在宽阔的河里,把这个倒霉鬼像鱼一样“钩”了上来。

我住在河西的粮食仓库宿舍里。粮库很大,里面除了储存粮食的标准粮库以外,有时候公粮收多了无法储存,便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打若干俗称“露天囤子”的临时粮库储藏粮食。

相对于标准粮库,“露天囤子”等于是为粮食储存搭建的草房子,属临时性质。但我看到粮库将收到的公粮调运走了以后,并没有拆除“露天囤子”,当下次收公粮无处堆放时,便可以再次发挥它的储存作用。

大概是由于财政紧张,当时堂堂的国家粮库不但有“露天囤子”,连围墙都是竹篱笆扎的。时间一长,竹篱笆围墙上爬满了绿植藤蔓,加上旁边的落叶树木,于是成了鸟儿的乐园,它们每天在树上和篱笆墙上叽叽喳喳,宛转啼鸣,演奏出悦耳动听的协奏曲和小夜曲。

我住在宿舍里,最喜欢月夜在粮库的大院里蹓跶。月光的银辉透过树叶和篱笆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陆离的梦幻般的影子。再看“露天囤子”,一座座就像大蘑菇,沐浴在溶溶月色中。如果是有雾岚的天气,它们又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座座小岛,虚无缥缈,海市蜃楼,不啻是人间仙境。

这就是“露天囤子”

粮食仓库粮食多,毫无疑问会招来大批鸟儿和老鼠。粮库里最大的老鼠我见过有一尺多长,连猫儿见了都害怕,不敢捕食。当然,天下动物相生相克,有鼠雀的地方,野猫、蛇、黄鼠狼等食鼠动物也多。我就经常看到有尖嘴锐头、毛色发亮、拖着一条大尾巴的黄鼠狼,在大院里出没。这些漂亮的小动物因为皮毛值钱,在野外被捕杀已近绝迹,而在粮库大院里却并不鲜见。

粮库里养有一条黑狗,这条黑狗除了值夜干好本职工作以外,业余时间喜欢捉老鼠。它经常耐心而安静地趴在“露天囤子”下面捕猎老鼠。等硕鼠从“露天囤子”外面防雨的稻草中稍一露头,它便一个虎跃,跳起一米多高,将老鼠咬死后搁在地上,然后继续守株待兔般,等着捕杀下一只。

人们都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然而粮库的狗拿耗子可不是多管闲事,是属于它本职工作以外的兴趣爱好和特殊贡献呢。

我白天上学,晚上住在粮库宿舍,慢慢地,和粮库的职工都混熟了。他们平时常常拉我去陪他们打牌、下棋、聊天、逛街,更新鲜的是,居然还拉我去参加他们的各种会议。

当时开会的主题,无外乎传达中央文件和学习毛主席语录。但有时也有例外。

譬如有一次,会议开到最后,他们居然让一个叫王某义的职工交待在解放前犯下了多少“血债”……

王某义叔叔人很好,却长得一脸横肉,喜欢板着脸,从来不笑。据说他在江湖上有一个绰号:“小杀开”。他原来是新四军战士,据说他还有一张为陈毅元帅牵马的照片……

一个老革命,哪里来的“血债”呢?我当时就糊涂了。

后来我才隐隐得知,王叔叔在参加革命前可能是“绿林好汉”,是陈毅带领新四军“弯弓射日到江南”,对他们搞统一战线进行了收编和改造,王叔叔从此参加革命队伍,当上了新四军战士。

文革以来,王叔叔估计已经不断被人翻历史老账,被责令交待所谓的“血债问题”。他久经沙场,自然有一套应付的办法,其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

然而,无独有偶。

当时在辛丰河西的单位,除了粮管所属下的粮食仓库,还有一个笔刷厂,它和粮库仅一路之隔。

一天,我听到笔刷厂院子里发出了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循声过去观看,只见办公室地下跪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年男人,正在向一个坐在藤椅上的女人不停地磕头,他边磕头边哭喊:“是野鸡枪……野鸡枪……”他哭喊着,磕头如捣蒜,连额头磕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藤椅上斜坐着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生得明眸皓齿,身材高挑,一看气质就是城市女青年。她倨傲地斜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裤脚下面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她光脚穿凉鞋,一只凉鞋趿拉着,另一只凉鞋吊在她跷着的那只小脚丫上,随着腿的抖动轻轻地晃悠。她嘴里厉声问道:“到底是什么枪,你要老实交代!”

“野鸡枪……野鸡枪……”又是一番哭喊加磕头如捣蒜。

此时,我大抵猜到了此人解放前所干的营生。他大概后来没有参加新四军,自然也没有像王叔叔一样给陈毅元帅牵马,所以他现在只能享受敌我矛盾的待遇。

一个年轻女人,脚丫上吊着凉鞋,在审讯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这奇异的画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几十年来印象非常深刻。

从秋天入学,到冬天学校放寒假,几个月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

这一年的冬天,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留下深刻记忆:一是,我的哥哥已经先期知青下放苏北临海农场,紧接着,我们全家随着父亲干部下放到农村插队落户;二是,辛丰镇的知青爆发大规模的“聚众闹事”。

当时,无论我上学放学,还是走在老街上,都能看到知青们在街头巷尾游弋逡巡的身影。他们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无论是气质、身材和精神面貌都迥异于当地人。

这群来自城市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地在老街闲逛,时间长了,便因洗澡、理发、吃“霸王餐”等琐事和当地人结了仇,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年红卫兵便开始和当地人打架斗殴。当地人多,单打独斗干不过知青,便准备了铜锣,看到有知青“闹事”便鸣锣报警,群起而攻之……

经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只要河东老街上铜锣哐哐响起,很快就知道又有知青被当地人围殴,然后便会看到有知青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越过木桥,飞也似地向河西狂奔。前面奔逃的知青也许只有两三个人,后面挥舞着棍棒、锄头甚至擀面杖追赶知青的当地人却有七八、十几个人之多,他们呐喊着、叫骂着,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知青人少力单,此时若逃脱不掉,雨点般的棍棒便会落在头上身上……

几个月中,我曾看到知青一哄而上,抢了公社食堂的饭吃……曾亲眼目睹知青在老街和河西被当地人追打围殴,狼狈逃窜。详情见拙作《1969年镇江辛丰知青闹事记》。

“知青闹事”最严重的一次,是在离镇约三里路远的东彪村。知青们和村民打斗,居然爬上了一个富农家的楼顶,揭了瓦片往下扔,并和村民形成对峙……于是,现场锣声哐哐,口号阵阵,那火热激烈的场面,俨然是文革中武斗的情景再现。

事情闹大以后,惊动了县委和驻军代表,立刻派了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前来弹压……最终,以把“带头闹事”的知青王某杰逮捕判刑而宣告风波结束。

1969年底,我被哥哥接回了父母下放落户的谏壁公社长岗大队的新家,再一次转学离开了辛丰镇。

从秋天到冬天,我的中学前半学期就这样结束了。

写于2021年8月22日

【未完待续】

作者近照及简介:

吕小平,出生于1957年,籍贯江苏金坛。1970年随父亲干部下放至谏壁公社长岗大队插队,1978年知青上调回城在供销系统工作。1998年下岗创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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