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州伽蓝风云变——相邻九寨，你错过不得。
很多年以前向往一座深山中的古寺，于是在某春山花烂漫，游冶意浓之际，自江油而下轻车独往。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六年多，佛寺殿宇的巍峨，院墙一角玉兰的盛放虽时时令我牵挂，却还是抱定绝不重游的衷旨，只为呵护记忆中那一份纯粹的美好。
往昔九寨山水名噪一时，距此一步之遥的平武县城也难得有人光顾，偶尔有人听闻山坳里那座有故事的报恩寺，也未见得会耽留半日特意前去。天气晴和的午后，走到青翠大山为背景的宽敞山门前，沿途颠簸的疲乏会一扫而空。广场上的两柱石经幢，台阶前的两个扭头狻猊，都显得气概非凡。
苍山环抱的平武报恩寺。
单檐悬山顶山门为五开间格局，山门进深两间，以中柱为界分为前后两区。两侧为八字琉璃山墙，朱红墙面搭配四角和墙心碧色贴花，辉煌夺目中凸显出一种尊贵之气。正面上方横匾长逾数丈，阔一丈有余，上书“敕修报恩寺”五个粗体大字，这是四川状元杨慎的手笔，状元公的夫人王氏，就是主持修建该寺的龙州判官王玺的外孙女。
川北王氏家族祖籍扬州兴化，先人王行俭在南宋宁宗时考中进士，来到龙州（平武）担任判官，相当于副县长级别。后来王行俭升任龙州三寨长官司，从此后世子孙袭此一职，而判官之位也例由王家代摄。明永乐晚年王真死后无嗣，传位于侄子王宗政，五年后宗政亦死，他同样并无子嗣，龙州判官一职只能由叔父王玺（王真胞弟）接替。
王家在龙州当地算是世袭的土官。
因任内平定当地民乱有功，朝廷将龙州升为宣抚司，王玺随即成了宣抚司佥事。据说王佥事做官久了有些膨胀，产生了割据一方的念头，正好他有个亲戚在京城为官，向他说起过皇宫的繁华富丽，更是激起了他的僭侈之心。他让亲戚带几个参与修建紫禁城的工匠来龙州，以重金为饵请他们仿皇宫式样在当地修造一座气派的府邸。
谁知没有不透风的墙，朝廷很快得到消息，明英宗派出钦差前往调查，王玺获悉朝廷密探要来察看，不由得方寸大乱。此时工程已经全面展开，他只能抓紧时间，赶在钦差到来之前，将其改造为一座气派的寺院。总算这一招操作成功，钦差被搪塞了过去，但皇帝心里还是颇有疑虑，他不相信远在边陲的小臣会如此忠心，造一所庙宇为自己祈福，骗谁呢！
御碑亭中王玺的“玺”字，小得几乎看不清。
但寺既已建成，也不好令其拆毁，英宗皇帝于是在钦赐的御碑中暗含警告，语气有些发狠：既是土官不为例，准他这遭，钦此。土官的土字下还有一点，变成了成了圡字，意思非常明确：倘若再有非分之想，教尔人头入土！真的是这样吗？我来到竖立着万乘皇恩碑的御碑亭内，拢目细看，只见在落款“……土官佥事王玺”的“玺”字显得极小。
看来皇帝对于一个地方小官名字中出现皇家常用的玺字，也显得颇为不爽，故意写小也有恫吓敲打的含义了吧。但这些类似非正规渠道的野史，在官修《敕修大报恩寺碑铭》当中自然是不会看到的——王玺建造报恩寺完全是出于自愿，在得到皇帝大力支持之后，在正统十一年完成了第一阶段工作，至少正规文献中是这么说的。
天王殿匾额两侧各有一个力士，抓紧铁链向两边掣动。
工程为何会停顿下来呢？合理的解释就是土木堡之变，国家战事吃紧，继续大兴土木有些不妥。总之景泰三年王玺死后，其子王鉴袭职并继续增建寺院，直至天顺四年整座寺庙才最终建成，这一段历史是没错的。那么之后的建造风格是否有所改变呢？至少我们看不出有什么感到突兀的地方，但直到今天相关的流言依然不绝于耳。
过了山门抬头就是天王殿，殿前有三道小拱桥，有人说这是僭拟金水桥的证据，显然是过于牵强了，实际上这样的小桥在很多川地寺庙中都能见到，增加了一道趣味而已。实际上三拱桥的存在正好提醒了很多人忽略的一个基本事实——当时的王玺根本不是当地一把手，和他一样世袭的土官还有薛、李两家，级别比他略高，换言之他充其量只是三号人物而已。
双眉紧锁的天王像，令人不寒而栗。
托匾力士的造型十分独特：两人全身束甲，足踏彩云，各自向一端倾斜身子，用力掣挽手中的铁链。呲牙张口若喷烈火，圆睁双目几欲夺眶，工匠抓住的这个瞬间，真是让每个来到匾下的游人目光都凝固许久。走入殿中两边是明代的四大天王像，逼视如钉的两眼中透露出的威严令人白日胆寒，这座深山古寺的肃杀之气真的有人为营造的故意吗？
中轴线北端有一幢面阔三间、五檩木架十六柱重檐歇山顶的大悲殿，黑琉璃瓦盖面，绿琉璃瓦剪边，两侧山花用琉璃彩砖拼出群狮戏绣球图案，上下檐斗拱变化多端。殿中石质须弥座上安放一尊千手观音楠木雕像，全身贴金、宝冠菁纱，本尊一头四面，身后扇形分部一千零四只手，各持日、月、净瓶、宝印、数珠、莲花等物，两侧佛坛上则是菩萨家属——身着官服的观音父母。
川蜀地区木转轮藏的杰作。
与大悲阁咫尺相望的是华严殿这是我在川地看到的第二座转轮藏之一，我没有特意去将它和五台山与隆兴寺看到的华严藏进行对比，总体上应该是近乎一样的：远看是一个八角重檐楼阁，每个角都有立柱，有些木柱上还倒挂盘龙。凑近了才发现，重檐相邻交错各不相同，斗拱密密勾连一丝不乱，如果等比放大，当是一座华美煊赫，势欲摩天的恢宏巨构。
所谓的转轮藏实际上结合了藏经和供佛两大功能，同时又象征着佛家所说的六道轮回，取“法轮常转，自动不息”的蕴意。据说过去内部确实藏纳经文和佛像，可供僧侣取阅和瞻拜，后来只存留下一个空筒木轴。转轮和藏地常见的转经筒有些类似的地方，转动一圈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遍，求得个消灾免难的心理安慰。
殿柱间盘绕的善财童子合掌立像。
其实由于位在川西北，这里的佛寺多少都带有些藏式风格，华严殿采用的欢门结构就是其中的明证。但转轮藏的周围四根大柱，却盘绕着造型各异的金龙，努目张鬣，探爪如飞，这些都是汉地造型的降龙。实际上川蜀寺庙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这些殿柱上精彩点缀，，有金龙、有彩凤，还有诸如善财、龙女等身体微微前倾的人物造像。
这些充斥于殿宇空间的半悬形象，营造了一个立体鲜活，人在其中的佛国世界。大雄宝殿内的十二圆觉菩萨像是完全平面的沥粉贴金的线描壁画，殿后屏壁上则是三大士壁塑，平面、立体和悬挂相结合的方式，拉开层次感造成人物先后破壁而出的视觉效果。建造者似乎不甘心自己置身事外，在万佛阁佛祖像前两侧侍立的两位官吏，其实就是主持修建寺庙的王玺、王鉴父子。
万岁牌上的蟠龙，加上寺内各处的画龙和雕龙，总共据说达到一万条。
正殿中央佛像前有一个仰莲石香炉座，后方有一个四柱穹顶木凉亭，中间放置一道九龙牌位，上写着“当今皇帝万万岁”七个金字。牌位用金丝楠木所制，代表当地官民忠君之心，但究竟对谁忠心，就颇为微妙了。报恩寺建造期间经历英宗被掳，景泰匆匆上台，之后英宗又被放回并夺权复辟，形势波谲多变，用“当今”两字巧妙地含糊过去，不失为明智之举。
其实像王家这样出身中原，世代居于边陲之地的土官，内心对于朝廷的感情非常复杂。他们失去了在京城繁华之地发展升迁的机会，但也避免了残酷的官场竞争与倾轧，本人和后代有体面的官职和俸禄。身处民族关系复杂的偏远之地，需要对民土民风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不过一旦赢得人心，扎下根来，便很容易产生为所欲为、一手遮天的错觉。
薛兆乾谋反的举动，很快就被奏报朝廷。
嘉靖四十五年，宣抚使薛兆乾野心膨胀，意欲铲除异己，独霸一方。他拉拢副使李蕃不成，恼羞成怒经将其父子活活打死，四川巡抚闻讯迅即派人调查，薛兆乾自知罪行难以掩盖，索性公开造反。朝廷闻听此事十分重视，派出大军征剿，本就涣散的叛军一触即溃，薛兆乾兵败被斩，枭首示众后草草下葬，坟墓用滚烫的铁汁浇注封死，称之为铁丘坟。
说到底地方对抗中央的事件终究还是发生了，明朝廷借此机会削夺了世袭宣抚使的职位，而叛乱期间满门遇害的王家虽然相对优待，只是降职为土通判和土长官司，但统辖范围大大缩小，仅限于白马藏一路。之后数百年王家的土通判又传了十六代，土长官司延续三十二代，民国三十三年废除当地的长官司，土司王生秀改任乡长。但其弟王蜀屏后来又一度恢复长官司，直至解放后参加起义，加入人民政府担任水晶区区长，漫长的改土归流在平武地区才算圆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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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 · 21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