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弱的年轻人如何恋爱——契诃夫《玩笑》的简单分析

这篇美丽的故事没有被收录进集子里真是个错误!

任何想要分析、破解契诃夫小说的人,在动笔时一定都会感到一阵害臊。在一个“灰鸽色”(纳博科夫语)的世界里,滑稽、悲哀、可爱,卑贱、崇高等等要素同时抵达契诃夫的笔尖,一阵精妙的融合后,鲜活的人物接连出现,拖着他们不透明的躯体在篇章间到处走动。在这种浑然面前,一切开膛破肚的研究都是多余的,甚至于显得教条。于是,心领神会的读者带着满足的表情离开了,剩下一群人还在费劲地扒着字眼,寻找契诃夫“亲近底层”的明证,在真正的神奇面前含糊滑过。

《玩笑》写于1886年——滑稽小说作家契洪特化身成为契诃夫的元年,在这之前,他已写出《胖子和瘦子》、《一个文官之死》、《变色龙》,等等痛贬人之虚伪扭曲的作品。1886年,青年契诃夫似乎渐渐平息了自己强烈的讽刺欲望,放下了滑稽模仿的光学工具,转而坠入后期使他名声大噪的忧思中。自那以后,漫画般的夸张线条就开始逐渐让位于精微、准确的描摹,也正是这种转变,允许他成为后来那个书写既悲惨又梦幻的人类命运的天才。契诃夫笔触突变的的节点,就是这篇常为中国读者所忽略的(因为不常被选入短篇小说集)小说,《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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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爱谁?

当然是纳金卡在爱”我“,而”我“爱不爱纳金卡则不能确定——是吗,遮蔽了心理描写的手法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误解。两人的关系实际上与大多数人的想象有所不同——无论是”我“还是纳金卡,在那时毫无疑问都已坠入了爱恋之中,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本人是否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是清楚的,而纳金卡却是不太清楚的。

《玩笑》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展开,小说景物皆是主人公”我“眼珠里的虚像,就算缄口不言,“我”对于纳嘉的爱也早已在这种回忆的画面中泄露无遗。假如顺藤摸瓜地考察这些注视的角度,这些无处不在的细琐动作、神态,考察娜嘉惹人爱怜的怯意,一意孤行的勇气,最后将看到的是“我”饱含爱意的眼睛:

娜嘉脚上的“小'套鞋,”她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地坐到雪橇上来时,我那双把她搂紧的手臂,她”锐利“的目光,紧紧地、苦苦地盯着我的脸时,那丰富、可爱的表情...主人公在回忆的句子里把年轻女孩呼为纳金卡(纳杰日达的爱称),而在当时却疏离地称呼女孩为”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这种名+父名的称呼,把亲密的爱意封地严严实实地。

与主人公秘而不宣的爱意不同,娜嘉迟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坠入了爱情。

纳杰日达·彼得洛芙娜,咱们往下滑吧!就滑一次!我向您保证,我们肯定完好无损,不会受伤。纳金卡因为恐惧不情不愿地,后面紧接着一段描写相当耐人寻味:

”冰山脚下的这个空间,在她看来简直是一个可怕的无底深渊。我请她坐到雪橇上去,当她往山底下看了一眼,便吓得魂不附体了,如果她当真冒险向深渊飞去,将会是什么结果!她会丢了性命,她会发疯。“

滑雪橇本身不过是一种游戏,称不上什么极限运动,而这座雪山也并不险峻,主人公们面前的斜坡平直地伸展到山脚,哪有什么真正能危及性命的危险呢?这并不是单纯的环境描写,而是带有心理色彩的环境描写,用几个”像“把真实的图景塞进一枚感情滤镜背后。

19世纪的俄国人坐在小雪橇上往山底滑去——那感觉应该与在游乐场里把自己捆在过山车的座椅上的感觉差不多吧。刺激与紧张感只是种有备而来的娱乐,在这种情况下,过度渲染的恐惧很容易在读者中间引起一种滑稽感。 但作者的态度是那么郑重、没有一点揶揄的味道,甚至把全篇文章感情的流变、人物性格的塑造建立在这种恐惧的正当性之上,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不惜唤起无数死亡意象。种种迹象都在诱导我们对文本做一种隐喻性的解读。

仔细品味,主人公”我“恳求纳金卡与他往下滑去时,所说的话其实相当不自然。真正使纳金卡让步的,并不是”我“所作出的对安全的承诺,也不是任何一种引诱、而更类似于一种挑衅,一种唤醒勇气的直接要求。

“不必害怕!要知道,这是没有勇气,这是懦弱!”

听到这句话,”纳金卡终于让步了,但我从她的脸色看出,她这回是冒着生命危险作出这个让步的。我把她扶上了雪橇,她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因为不愿被称呼为”怯懦“,纳金卡以身犯险了,因恐惧而退缩对她来说似乎是比死灭更不可接受的。恐惧对纳金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照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的说法:“精神是这样的力量,不是因为它作为肯定的东西对否定的东西根本不加理睬,犹如我们平常对某种否定的东西只说这是虚无的或虚假的就算了事而随即转身他向不再闻问的那样,相反,精神所以是这种力量,乃是因为它敢于面对面地正视否定的东西并停留在那里。”这即是说,因恐惧而退缩,因”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那就是自甘沦为自身的赝品,是一种对生命的真实性的放弃。

照此解读,”我“的强烈要求,简直有了某种启蒙的味道,仿佛是一种教育,叫纳金卡要从柔弱、回避的命运中挣脱出来。因为真的自由只有在”自投罗网“中才能得到证明——对女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对欲望与梦想保持诚实会导致“清纯”的毁灭,而这种通常被冠以”堕落“之名的成长,是被常年拉在禁止入内的黄线后面的。

我唤醒了纳金卡生命中的勇气,使她与我一同滑了下去。在死亡的威胁中:

”雪橇像子弹一样地飞行着。被撕裂开来的空气击打着我们的脸,在我们的耳朵里呼啸着,咆哮着,愤怒地撕扯着我们,像要把我们的脑袋从肩膀上揪掉。”

“强劲的风,让我们喘不过气来。好像有个魔鬼用魔爪抓住我们,呼啸着把我们送进了地狱似的。周遭的一切都幻化为一条长长的,奔腾的带子……好像再过几秒钟,我们就会命丧黄泉!“

但就在这危险的情势下,隐蔽的爱意突然变得那么清晰,契诃夫于是让”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纳嘉,我爱你!”

后来雪橇板慢慢停下来,冒险结束了,死亡的威胁息止了,纳嘉从雪橇上跳下来,一开始还说:“我再也不滑了!我差点儿死去!”后来,等到她——“恢复了常态,便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纳嘉,我爱你“这五个字究竟是我说的,还是这不过是她在狂风的怒号中的幻听?...这是各有关自尊的问题,有关荣誉的问题,有关生命、有关幸福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问题。“

这种爱意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种被爱的感觉是幻觉吗?这是自由放纵的欣喜所带来的一种错觉吗?是被贸然的历险所“撕裂开的空气”,即“风”的消息吗?还是说,这份爱意有个明白的主人——是来自于“我”呢?这句使人沉醉的爱语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了澄清这个谜团。纳金卡做出了决定。

“咱们再滑一次……”她说。于是两人重新爬上山顶,作第二次,第三次的滑行。中间有一次,纳金卡盯着“我”的嘴唇想一探究竟。“但我假装咳嗽,用手帕捂住了嘴,而当我们滑行到中途,我及时地发出声来。”现实主义的解读在这个桥段上已经彻底失效了。

爱是好的,被爱意所环绕始终是个幸福,而这种爱意到底是危险刺激下的幻觉,还是来自一个真的实体呢?纳金卡对这句话上瘾了,虽然作者写”看来,她已经并不在乎;从哪个杯子里喝酒都是一样的,只要能喝醉就行。“但纳金卡对与这种爱意的态度,其实老早就被挑明了:

“风不可能说出这句话!我不希望这句话是风说的!“后来,纳金卡独自一人去犯险,但似乎独自一人面对这种危险还太困难,”她从雪橇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从她的脸色判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听到了那句话。往下滑行的恐惧,剥夺了她倾听话语的能力,分辨声音的能力,理解的能力……“

谜团还在继续,但不幸春天到来了。雪山溶解,美丽的冒险许宣告结束,我就要动身去彼得堡。这种爱是谁给的,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决定纳金卡未来的追求。而探寻这个回答的时机似乎已经全部过去了。不过就在那种剧烈的愁苦,在黄昏的院子中,她的疑惑终于得到了准确的回答。

”这可怜的姑娘把双手伸展开来,像是在祈求这阵风再给她捎来那句情语。我等到有阵风吹过来,便压低了嗓门说:

“纳嘉,我爱你!”

与大多数人所想的相反——她并不是可怜地求到了”虚无缥缈“爱。而是她确定了那种确凿的爱意,不过是虚无缥缈。既然是虚无缥缈,那就可以不再对“我”有什么执着了。所以她才“满脸笑容,大声喊叫,迎风高高地举起双手,她是那样的兴奋,那样的幸福,那样的美丽。”文末提到的“玩笑”,绝不是说我对纳金卡的爱不过是谎言,是种不负责任的调戏,这里的玩笑指的是我把自己明确的爱意交托给风,把自己的名字从爱的署名栏上抹去了。”我“不仅像娜嘉隐瞒了这份爱意,而更是对自己隐瞒了这份爱意。

这种不愿承认爱意的行为自然是有些胆怯的,但这位”我“却绝不像大多数读者心中所想的那样,是个无情、自私、玩弄感情的可恶直男。(比方说,至少人们不会批评他”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了,他所做的事可以说是正好相反。)他在看到纳嘉变得”那样的兴奋,那样的幸福,那样的美丽。“之后,才去收拾行装。在这层意义上来说,主人公是相当善良、相当温柔的。

现代主义的契诃夫?

契诃夫最好篇章,不是《变色龙》,不是《一个文官的死》,虽然社会主义总是对讥讽官僚腐败的文章抱着特殊的兴趣。他最好的篇章总是描写女人的,是《带小狗的女人》,《宝贝儿》,《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和《跳来跳去的女人》,这些有些愚蠢、有些虚荣、相当美丽的女人,她们身上的悲剧性与她们不容争辩的生命力一样显著。

契诃夫不像高尔基,“属于那种幼稚又神经质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一员,不认为“对俄罗斯的农民只要一点和蔼可亲就解决问题”。(纳博科夫语)那种相当粗暴的人民/官僚的二分法,并不是契诃夫构建文章的标尺——因为这种分割在这些深不可测的悲哀面前必然要败下阵来、

契诃夫有一则广为人知的短篇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对于说明他创作中的主题相当有助益。契诃夫的主人公所面对的生死,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肉体之毁灭,“不是整个生活,不是刀剑的致命打击,不是宗族间的相互敌视,不是血腥的内讧,不是根深蒂固的成见,也不是盲目的仇视...”

“并非生或死,做或不做,不是美或丑,甚至也不是贫或富,而是人或套子,热诚或冷漠之间的抉择。”(帕佩尔内语)

契诃夫笔下的年轻的血肉总是被套子牢牢地窒住,他笔下的纯真俄罗斯人,每个却都如此软弱,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契诃夫可谓是非常'现代的'。这些无能为力的好人,总是沉浸在一种,按杜拉斯的话说,一种“糟透了的爱情中”。

《玩笑》这篇小说里,也有后来在各个名篇中大放异彩的“套子”主题。

对于那些熟悉契诃夫小说的人来说,《玩笑》这篇小说是一定会引起一整轻叹的:这个精致、柔美、忧郁、可爱的故事真是出自契诃夫之手吗?毕竟在契诃夫的人造宇宙中,气象控制仪器的指针总落在阴天,人物面孔和省城的景物总是盖着一层轻微的污渍。《玩笑》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群相当稀奇的晴寒冬日里,字里行间到处都是雪堆,”太阳照着它如同照着镜子“,这句话是小说里的反光板,自然光被拨至最高的格段,使明亮、洁净的光线均匀地打在整个故事上。

接着,镜头从明净的环境描写上移开,一个娇嫩的青春面孔出现了,”纳金卡挽着我的胳膊,她的鬓发与上嘴唇的毫毛上都蒙上了一层银霜。“四周没有任何藏污纳垢的地方,两位年轻的主人公被安排在雪山的最顶端,纯白雪原无穷无际地向下延伸。主人公脚边有一台”小巧的雪橇”——小巧“这个形容词把这个木质物件擦得很干净,为了保险,作者还把一条”鲜红的绒布“盖在上面。可以想象那种闪亮的水晶一般的光芒,想象脚边湿雪被轧紧的声响,以及积雪上两条平行的辙痕。这是一个纯真、鲜活、美丽的冬天。

“但是”,在这个小小连词的转折之后,春天逼近了,三月和暖的阳光竟然散发出一种相当不祥的黑暗气息。雪山率先黑下去了,再后来暮色逼近,我与纳金卡从白雪中回到这小花园的这一侧,已经可以嗅出“套子”的污秽气味:“院子由一道高高的上边布满钉子的篱笆墙隔开……粪堆下还有积雪,树木毫无生气,白嘴鸦在呱噪着安顿过夜的鸟窝。”钉子、篱笆、粪堆、树木、白嘴鸦、鸟窝。接着是我,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地,我就要去往彼得堡,”要去很久,可能一去不复返。彼得堡是一个有礼仪的、有体面而有规矩的王国,一个有种种”职业“,的等级制度“的,一个充满勋章、省长、餐厅、俱乐部的世界,一个套子里的世界。

纵使年轻人的爱意还和过去一样真挚,珍贵,这种爱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激发一种命运了。爱——从高高的塔楼上垂下一根发辫,即使头皮要被掀掉,也要把心上人吊上来;爱——漫长热烈的请诗,一意孤行、有拂人意的结合,私奔,殉情。很遗憾,这种爱已经灭绝了。现代人似乎已被自己的软弱全然打倒、失掉力气,无法争取任何一种”崇高“的爱情了。珍贵的爱要归于虚无,就如同雪终究要消融,这一切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把明确的爱意交给风,让纳金卡误以为自己所感受到的爱不过是虚幻的心理活动,那天晚上,她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只是恐怕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明白——因为不论她再如何冒险,那句爱语已永远不能被听见。风怎么可能说出爱语呢?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吗?却又为何要在那一刻自愿地被谎言俘获呢?后来,在关于纳金卡的描述中,能嗅出一股淡淡的胶套气味:“现在纳金卡已为人妻,嫁给了一个贵族协会的秘书——到底是父母之命还是自由恋爱,这并不重要,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

“但当时我们是如何一起滑冰,风是如何把“纳嘉,我爱你”这句话传进了她的耳朵,则是不可忘怀的,对她来说,这是她生命中最幸福、最感人、最美好的记忆……”

恐怕这并不是纳金卡一个人的心曲,秩序井然的世界也是徒有其表的世界,而最美好的事物已经来过、却又被放走了,上了年纪的”我“是否已经懂了这一切呢?我们不能期望一个现代人捶胸顿足,他们连表达悔意的激情也失去了,那么还剩下些什么呢:

”已经无法说清,当年我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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