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专辑】明明|我的乡土想象
文/明明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奶奶,一个不残疾却成天开残疾人摩托到处拉货的老太太,因为经常被拦下“聊天儿”,四九城儿的交警都快成了她的忘年交。我家应该算改革开放早期富起来的城市个体户。老太太曾夸口说,朱镕基总理早年住三里河时,吃过她卖的花生。生意做火了,我们家开了三里河远近闻名的“月丰餐厅”,也就是后来众人口中的“月丰包子铺”。
猪肉大葱包是店里永不过时的主打,其做法不知缘起何处,但经久不变的味道却延续了两代人近三十年的历史。月丰的包子馅儿妙在一口破皮的油汁,肉馅儿既不干涩也不肥腻,趁热吃一不小心就容易忘了前面的个数。它并不像南翔灌汤包那样皮薄且汤汁丰富,也不似北方大多数发面包那般皮馅儿分明。许多食客把月丰包子亲切地称为“老北京包子”,以至多年后迁址到北蜂窝路,沿用的老招牌仍旧吸引了不少念旧的老客。开着大奔排队来买包子炒肝的北京爷儿们大多上小学的时候就在月丰常年驻场吃喝。毫不夸张地说,我正经是被猪肉大葱包子、电烤羊肉串养大的。
当时餐厅里的软包装桃汁、北冰洋、七喜随便喝,紫雪糕可劲儿吃。社会路十字路口到三里河东口当初还是一排杂货摊儿,有次摊主逗我玩儿说,要想多换点弹球儿就得拿雪糕来抵,这种条件简单的有点儿让我意外,飞奔一个来回,十分钟不到就完成了交易。90年代初期流行几块钱一场的电影播放厅,凭借“不差钱儿”的家底,我曾一度成为古装剧年龄最小的高回看率粉丝。郑少秋的《画皮之阴阳法王》主题曲《摘下满天星》几乎可算是此生最难忘的旋律。
七八岁的我,是个虽怂却野的“疯丫头”,成天惦记跟堂哥挖蚯蚓,抓知了,逮蛐蛐儿,胡钻乱闹。那时的三里河还有着大片的老式六层楼,楼之间的街道梧桐林立。夏日里游走路边,常常遇到密集的蛾群或落单的天牛。大人们有时会在两颗树间拴上网兜床小憩片刻,蝉鸣伴着几缕钻过大树叶的阳光,偶有凉风便吹得人昏昏欲睡。周遭一切仍在发生着,而缀满月丰的记忆却永远定格在那个时刻。
除了一起捕捉天上地下的小动物,上过一两年文工团的哥哥是第一个带我接触流行音乐的人。我们一起听唐朝和零点。年龄大点儿,我们又一起听Guns&Roses,一度仰慕平克和Mr.Big,后来还狂热追捧过Michael Jackson。和哥哥一起的日子几乎能拼出我大半个童年。哥哥刚上小学不久得了怪病,遍寻名医收效甚微,长辈们都十分呵护,尤其奶奶。她活着的最大目标就是给我哥治病。有个下午,俩孩子都感觉胳膊疼胸闷,奶奶进来没说两句,抱起我哥就往医院跑。剩下的大人也没言语,许是明明画画儿趴的时间久了?估么一会儿就好了吧?如此猜想着也就散了,该干嘛干嘛,剩我一人躺着竟然也不觉得自己曾有哪里不舒服了。如今想来,少年若有机会在家族中充当陪衬,对成长倒是件好事。
依稀记得,小学班主任爱吃我家包子。但每每路过,我都因为害怕而假装看不见。于是,有次班主任把我拎到前头,对全班说我家饭店外挂黑板上写的“陷饼”的“馅”字错了,美其名曰“吃个馅饼还掉陷阱里去了!”让回去改,可我没想到她说的是新开那家分店的黑板,心里虽也着急,但终究没处可改。结果,全班又开“批斗会”,莫名其妙成了众矢之的。或许是类似的际遇多了,反而成就了个性还算“皮实”的我。然而,这些记忆都只是发生在我生命的第二个阶段。
更早的记忆要回到 “鼓楼西大街181号”那段模模糊糊的幼年时光。虽然生活在北京,但和我联系最紧密的却只有西城。那儿点点滴滴的童年回忆,是足以让一个八岁孩子搬家时趴在车窗无助哭泣的那些东西。儿时的后海周岸是德内最大的菜场。每天早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买的卖的时不时还会有些稀罕物什。印度阿三耍着胳膊粗的蟒蛇拍照赚钱;还有虬髯老头儿发明的各种浇花器具琳琅满目。西海、积水潭那时还朴素地透出些许平静;谁也不会想到当初我就读的孝友小学变成后来带着朋友们来尝北京特色的九门小吃;各路音乐酒吧纷至沓来,大有打造京城“彩灯一条街”的雄心。多年后,在银幕上看葛大爷一副窝囊样儿蹲在墙根儿下拍《卡拉是条狗》,那景儿就是孝友小学和宋庆龄故居间的城砖巷子,这是放学回家走过多少遍的巷子。
清早后海边一声吆喝:“劳——驾——了——您呐!”透出一股子温暖的味道。那是80年代留给我的一个个瞬间。爆米花随着一脚巨响出锅,孩子们抱着各家的锅,欢天喜地捧回去;吃的东西几毛钱就能买到,于是趁老妈生病,拿买鸡蛋钱买了一堆吃的,还拿去讨好大孩子,回来一顿臭骂,想来也忘了从那以后有多久没再吃过鸡蛋;最好的零食是成盒的义利牌巧克力饼干和麦丽素;地安门商场就是全世界最大最富丽堂皇的商场,没毛病!从长得像茅厕的幼儿园转到后海边的果子柿幼儿园,简直就是直升天堂!不经意间听到何勇的《钟鼓楼》,嗯,那真真切是写我“老家”的歌啊。银锭桥,嬉闹时走过千万遍,不知道它承载着那么多未曾进入视线的历史。也从未像何勇站在银锭桥眺望过西山或夕阳。那时候个子还太矮,那个时候还没有想过眺望。
回头看,时代的分野越来越模糊,八九十年代似乎都有一些标志时代特色的东西。2000年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整齐化一,缺乏匆忙变迁的时代气息……以至于这中间的十来年尽可看成乏味无趣的青年时期。兀自想来,竟没什么特别值得提及的东西,大概是长大后,人就开始变得讨厌生活憎恶秩序吧,理智平稳的生活反而显得奇傻无比。
贾樟柯说,只有离开故乡,才能获得故乡。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故乡。因为我从未真正的离开过北京,没有离开过西城海淀。三十多年来,读书、工作、生活的几个地儿,无非是从北二环到西二环到西三环再回到北二环而已。我的人生缺乏一个哪怕是短暂的离开。直到有一天,我遇到那个在七贤村跟画家合租的哲学青年,闻到一进门就想夺命而逃的臭脚味儿“豆豉炒腊肉”,我的人生才开始遭遇一种北京之外的生活。而那乡土的气息始终倔强地抵御着时代的洗礼,用一条条熏干、脏不溜秋却香飘四溢的腊肉,串联起深深根植于湘鄂西朴实无华的乡情。
有句老话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我却是那个只吃过猪肉却从未见过猪跑的城市青年。七八年前的盛夏,在鄂西大山,丈夫亲戚家的猪圈,是人生第一次看到鲜活的猪,激动莫名。幺舅妈对我的激动很乐。对她来说,养猪喂猪是她的日常。是有时候感到欣慰的日常,是有时候又感到无奈的日常。而对我来说却称得上生命的一次际遇。
在山里,养一头猪需要近一年的光景,年前杀猪是家里头的大事。从前,山里人家没有冰箱储存鲜肉,没有市场买到鲜肉。但老天爷自有惠顾:腊月正月将猪肉抹上盐挂在火塘屋的火陇上方熏烤,即可常年保存。火塘屋冬天烧火取暖、烧茶水、熏烤腊肉、烧烤土豆或红薯。烤火的木头有很多是修剪后的柑橘树枝,用来烤火熏肉自有一种沁人的香气。在火塘边吃完从地里摘来的柑橘。将柑橘皮烤干,放到猪蹄子火锅里煨汤,又是一道好的调料。一切好像都取于自然,又归于自然。
腊肉的生成是慢的。对于山里人来说,一年的养殖,两个多月的熏烤,到最后端到桌上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世世代代,都在这缓慢的过程中生长。
对于城里人,想吃什么,去超市、商场买就是,这种生活的节奏是快的。快的节奏伴随的是假冒伪劣、注水猪肉,想吃上健康的食品,成了一种奢望。
对于农村人,想吃,就去种去养,春耕夏长秋收冬藏,这种生活的节奏是慢的。慢工出细活,慢的节奏带来的是最真实的食物、最健康的食物。但慢的节奏需要等待、耐心和希望。《流浪地球》里有一句:“希望,是像钻石一样珍贵的东西。”对于农人来说,希望很简单,春天的种子若能长成秋天的果实就是最大的希望。听丈夫说起二十多年前过世的大舅,头年想吃馒头想吃面食,就在田里种下了小麦,第二年小麦收割时,大舅已经去世了。想吃什么就去种下什么,这是多么质朴纯真的希望。现如今,山里人想吃什么就种什么的生活方式也逐渐消逝了。农村也变成了另外一种城镇。慢生活节奏的最后寄托大概也就在这一条一条从老家捎来的腊肉上面——这是最后的乡土记忆,也是我的乡土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