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一杵蕩空林 | 戴熙 / 四六文摘

清戴熙秋林圖

詩選

聽園散步 舍旁舊有池臺名聽園

日擁書城事檢尋，小園亦足空人心。春來未掃林間石，雨後繞聽葉底禽。靜對斜陽移竹影，間隨流水過花陰。嘲風詠月非吾事，偶借清游助冷吟。

報先寺禮印梅師塔 有序

師楚人，年六十餘，廣䋶長髯，住報先寺，為家大人禪友。數來家，自言入定，頓悟相地相人諸術，徧相家人，咸驗，非世俗相法也。時纔四歲，出見，師曰：此非常兒，宜為吾弟子。遂度為沙彌，題名妙元。八歲，六月，師冒暑至，謂大人曰：翼日乞詣寺，然不可攜吾弟子來。再四屬，卒不言何事。詣，則師已沐浴更衣坐化矣。眾檀越悉在，蓋豫知。時至，約送入龕，又不欲小弟子見。自相地，在寺後，石中土穴正容一龕營葬。後大人時率熙展禮焉。

隨侍城南寺，幽尊入翠微。竹深通古路，林妙見禪扉。未證三生石，猶藏百納衣蒙賜僧衣猶在。佛堂鐘磐冷，旛影弄朝暉。

不到舊游地，於今十載寬。相知有猿鳥，故逕識巖巒。座右蒲團寂，壁間椶拂寒。雲歸無處覓，窣堵隱檀欒。

尊宿不可見，空山如此青。昔來摩詰室，曾授涅粱經。樹色侵香靄，苔痕沒碣銘。僧雛收梵夾，話舊亦堪聽。

閣夜

高閣坐深夜，憑欄清興增。秋風蘆溆雪，夜雨竹樓燈。宿鳥呼叢樹，寒螢聚古藤。前山孤磐發，雲外想歸僧。

閒居 歲雲暮矣，灑掃庭戶，焚香煮茗，讀陶詩罷，即步小園深竹中。遲同學榭穀堂家禾不至，述此寄之

媿余不知耕，安居食有肉。一卷陶公詩，蕭然媚幽獨。手錄南窗下，即就南窗讀。我門風為關，門外雪撲簌。對雪重開卷，窺窗見修竹。俯仰若有得，茶餘熱黃熟。

高吟吟未已，披衣出門去。我行本無定，叢篁忽夾路。野梅尚無花，山茶偶一遇。坐待寒鳥歸，徘徊未能去。故人風雪中，獨立當有悟。

暮歸

回首高峰遠，行行野水濱。小橋花送客，曲徑蝶隨人。燈火林間寺，笙歌郭外村。歸來坐深竹，風月一閑身。

戴熙書“咸豐通寶”幣文，

鑄于清咸豐年間（1851-1861年）

高郵夜泊

暮雨倏已霽，鄉夢醒遙夕。起坐掛西窗，蒼茫遠天碧。水國翻蓀蒲，微聞棹歌拍。不見煙中人，夜深江月白。

啟牖見月用楊誠齊不寐韻

淡淡月初上，落落星可數。光正影漸方，昨缺今新補。短檠何煩熱，饑蟲復相苦。豈之一啟牖，清涼竟如許。

宿金鼓洞旬日而歸略誌數語

行盡琅玎石路岐，壁間遺墨尚淋漓。壁間石刻飛來野鶴左行四字相傳為呂仙書。翩翩鶴影歸何處，幻跡空留碧落碑。

幾日陰寒覺秋老，煙開約略數霜楓。來青室裏蕭蕭夜，道人自築小閣顏其額曰來青室。落葉初敲一片銅。

夜話朝眠起最難，白沙泉水味清寒。飯餘睡足渾無事，新借丹經試一看。

倚徧回廊覓小詩，蒼茫晚色更能奇。歸來欲畫還停筆，十日看山十樣眉。山中風雨明晦住往頃刻變幻也。

徐州道中見碧桃一樹含苞未華走筆賦此

故園春風二月時，夭桃如頰開新枝。主人倦賞客不至，露井零落無人知。今年春寒看未足，燈前忽唱驪駒曲。氈衫絮帽向江皋，彌望黏天芳草綠。黃金柳絲官路東，平蕪不沒青青驄。行盡江皋不相見，片帆直飽黃河風。依依鄉國樹，渺渺沙隄路。野店荒涼忽見君，眼纈迷離猶隔霧。淺暈如脂脂未勻，嬌紅肯使吹緇麈。欲開不開向風笑，乍逢無那可憐人。莫惜五花馬，且換千金裘。藉草鋪芳褥，沽春春酒樓。明朝開盡行人去，青苔寂寂無尋處。

丁香花下乘月浩歌

孤月出天臨天河。停雲當空生微波。丁香花發繁枝柯。嵌空碎影橫階坡。階前置酒黃如鵝。風吹花落金叵羅。箕坐跣足兼科頭。看花不覺朱顏酡。醉邀花神聽我歌。自昔放浪輕鳴珂。行樂常及春風和。手攜短卷供吟哦。偶得隻字窮規摩。有時白眼看太阿。世上萬事同么麼。自上光範書錯訛。遂令卓犖成蹉跎。緜緜遠道多坎坷。頻年京華乘蹇騾。帽簷日炙霜凝鞾。紛紛韋杜相經過。自知枘鑿難斲磨。猶願捧檄生微渦。仰觀白日如騰梭。吁嗟解此當誰何。即今花間一刹那。仍恐醉語遭人訶。歌闋月落花陰頗。歸來不寐愁衾窩。

題畫扇

平楚漾空翠，高岸鎖寒碧。都借白雲成，白雲了無跡。

為高小垞畫扇

炎蒸如逼汗翻漿，鋪簟攤書遣晝長。憶著一天秋意思，起來自畫自乘涼。

舊友約泛西湖

幾回鄉夢此登臨，舊雨相將約共尋。可是湖天宜我輩，不堪秋思感人心。中年哀痛才情斂，卅載榮枯道力深。竟日清談愁未足，晚鐘一杵蕩空林。

戴熙銘端硯

柳蘼蕪妝鏡為汪適孫賦 唐鏡，銘曰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證查初白金陵雜詠知為河東君物。

綺羅叢裏一團秋，閱盡興亡不解愁。曾映點妝人幾許，等閒飛入绛雲樓。

寫翠傅紅手自擎，青衫烏帽作書生。世間休說無佳偶，第一流人本是卿。

窗前紅豆笑春風，睡起珠釵綴玉蟲。琴角詩邊須記取，一雙人影在當中。

擊碎金甌翠黛顰，勤王有志總成塵。妾心鏡面郎心背，文字蟠胸不照人。

裓衣入道鬢慵梳，從此妝台夜月虛。鏡若有知當早破，不教巾帽換尚書。

舊物摩挲憶樂昌，曇花開落亦滄桑。汪倫莫寶無情物，殉葬應歸拂水莊。柳塋在虞山拂水山莊。

客中送春

三月三日春正好，我行卻出江南道。行盡江南過江北，隨春踏徧天涯草。插棘邨邊杏子肥，分秧陌上棃雲稀。已報春深雙燕語，忽驚春盡群鶯飛。年年送春如送客，萬里茫茫去無跡。今年作客還送春，兩情耿耿倍傷神。手挽遊絲倚花坐，桃花脈脈楊花嚲。春若有情當反旆，飛起落花更送我。剪銀蠟，斟芳醪，高歌一曲聲敖曹。莫待東方日杲杲，晨鐘一杵雞三號。須臾春去客亦起，風捲歌聲入雲裏。

舒城道中書所見

車聲何軋軋，邨夫自輦婦。小男坐婦懷，中男戲車右。大男能助父，前挽後顧母。渴掬沙中泉，倦憩道旁柳。手持篛笠扇，振衣撲塵垢。日暮歸南邨，蒼煙起林藪。

飛鴉落牛背，牛行鴉不知。負鴉上坡隴，鴉驚繞牛氂。隴右坐牧人，濯足千頃陂。上有高樹蔭，下有涼風吹。仰天百無事，信口歌竹枝。借問歌中語，有意亡其詞。歌竟騎牛去，樹杪鴉呼兒。

後渡海 時聞英夷私販禁煙，天使令獻煙贖罪，不從，勒兵斷其食，夷蹙始用命。

中軍夜起馳兵符，淩晨戰艦羅公徒。鼓鼙牙纛閑不用，結束暫充濟海桴。舟人赳赳盡貔虎，目轉鍼路手秉枹。瞬息百里騁豪快，旗門燕坐雄千夫。船脣六礮鐵花繡，神物鑄自乾嘉鑪。何不西轟碧眼奴，國家豢卷近百載。哀其窮蹙憐其愚，饑鷹飽食不揚去，貪狼竟敢輕天弧。至尊南顧授大吏，玉鈇金璽弓矢旅。肅清華夷鏟奸宄，驅逐桀驁寬無辜。輕猱狂象思一逞，釜魚未躍腸先枯。此輩本是含沙狐，不如乘敝俘其孥。君不見海市變滅那可久，神武不殺天將屠。

重過琉璃庵

琉璃庵外路，風景倍依依。野橘先霜熟，山茶經雨肥。香雲寒佛座，花影靜禪扉。重認舊題牓，空亭餘落暉。余初過為題琉璃庵三字。

遊六榕光孝二寺歸紀所歷十首 鈔五首

寺後舍利塔

此塔何年造，頹垣長碧蘿。森嚴老尊宿，蕭瑟病維摩。偶作獨遊客，思登七級坡。危梯不可上，辜負影嵯峨。

達摩井

晨入訶子林，亟訪達摩井。圓甃幾成壞，尺水自清冷。徑思汲井華，卻恐辜修綆。不酌曹溪水，此味驟難領。早歲參西來，寸心常耿耿。豈辭聞道晚，所願致力猛。回首四十年，白駒浪馳騁。頭顱竟如許，慚愧井中影。

風旛堂

風旛不是動，動乃風所為。謂是風之動，風動見者誰。兩動爭不決，心動輒相隨。妙哉盧居士，片語驚其師。我聞治心訣，先治其所馳。若求得此心，動靜乃可施。無靜始無動，無心更何治。居士不可作，此語孰轉之。惟有風旛堂，空洞照方池。

洗缽池

洗缽池頭立，澄波漾綠蘋。池空留此地，缽竟屬何人。樹碧風搖晝，花香雨漲春。齋堂人寂寂，欄角小逡巡。

銅臥佛

謂師欲睡努兩目，謂師欲起伸兩足。世人營營夢不休，阿師獨醒三千秋。今我謁師行萬里，津梁之疲可知矣，我倦欲眠師起起。

七星巖

南離炎帝歲巡狩。松臺夜觴朱烏宿。肇慶府志七星巖上帝觴百神處。日盤月杅星俎豆。醉斟北斗以為壽。飄然墮地巨雷吼。隨風化作七巖岫。寒皴燠蝕餘枯瘦，贔屭蹲踞蛟龍竇。平莎細路裊篆籀。穿空入窟競奔湊。初級逼仄愁顛仆。下仰窪罇上俯鍑。浮梁蜿蜒若天構。以手捫梯頂承溜。大書徑丈快一覯。岩洞刻唐李邕書景福二字大徑丈。題名紀遊紛雕鏤。徑轉庨豁所藏富。石角石鼓相敲奏。石乳垂垂倒懸綬。深谷谽谺钜齒漱。黝黑鐵壁苔雨繡。精瑩玉樓松風透。安得巨靈來奮袖。劈空伸臂發其覆。石天倚杵一隙漏。瞥見蓮花缽中咒。開士結趺司福祐。雙眉不伸兩頤霤。注視絕壑飛雪逗。坤軸坼裂撐杗廇。傑閣橫枕風漪皺。群峰羅列若飣餖。萬頃瀝湖驚邂逅。儲奇納怪擺習狃。闢幽測邃窮參究。有若荒墳入猿狖。又如破竈走狸鼬。蠰角穴樹螘封甃。繭絲孕蛹窩哺觳。蠖巢蟹腹蠻觸鬥。持以方之差不謬。茲遊奇絕那可又。弱足更上天門叩。我思七星之精天所授。運於中央領緯候。今迺沉埋在荒陋。當發蘊蓄事拯救。怪物夜出雲雨晝。盡洗蠻獠變靈秀。帝嘉汝功終汝佑。騰精上天照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