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文德斯《直到世界尽头》(1991):吸毒之喻

上海举办“无尽的行走——维姆·文德斯回顾展”,场面火爆。借此活动,小众先锋将推出一套文德斯作品连载文章。

《直到世界尽头》Bis ans Ende der Welt   (1991)

《直到世界尽头》由文德斯与女友多马尔坦共同创作剧本,多马尔坦注入女性视角,将“奥德赛”的故事,转为“奥德赛之妻佩涅洛佩”的故事。同时,文德斯用电影反思影像之泛滥,在1991年预言了未来人们沦为手机、电脑、ipad的奴隶的恐怖命运。

首先,《直到世界尽头》是一个爱情故事。文德斯女友索尔维格·多马尔坦认为,在当下的时代,佩涅洛佩绝对不会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而是一定会上路寻找。在之前文德斯的作品中,女性一向缺席。此回有多马尔坦的帮助,影片塑造了一个矛盾的女性形象克莱尔。她因想救一个男人山姆,追着他满世界跑。随着彼此的理解、帮扶,两人坠入爱河。但后半段两人被生化影像控制,沉迷自己的梦境,疏远了自己,也疏远了他人,最终爱情破裂。不过,影片最重要的题旨,是在爱情故事背后隐藏的对技术及人类命运的反思。

《柏林苍穹下》虽有移动、迁移之感,但并非文德斯常规意义上的公路片。《直到世界尽头》重新回到这一类型,并彰显了其庞大的野心。汽车、轮船、火车、飞机等交通工具自不必说,单影片取景地就超过了七个国家,语言也超过了七种。而文德斯公路片必不可少的摇滚乐元素,也在《直到世界尽头》中张扬到极致。我们看下此回文德斯选用的摇滚,彼时融入电子元素的U2乐队、地下音乐教父娄·里德、有“黑暗王子”“哥特王子”之称的尼克·凯夫、早期朋克乐队传声头像、另类摇滚宗师R.E.M、先锋摇滚罐头乐队,这些充满反传统、先锋、实验、迷幻、电子的配乐,与影片的科幻气氛和谐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奇特而又神秘的氛围。此外,影片隐藏着一条关于音乐的暗线,女主人公克莱尔本身是个摇滚果儿,曾为山姆播放的小矮人音乐深深吸引,之后认识的劫匪解放西科是一个鼓手,他的男友尤金会弹钢琴,雇佣的侦探菲利普·温特会吹奏口琴,当一行人来到澳洲内陆后,当地居民会一种民族乐器,影片在一步步地铺垫下,走向最后的音乐狂欢。西科在内陆打起鼓,吸引了其他音乐人,他们在内陆无人的山地间演奏着迷人的音乐。最终世纪之交的夜晚,克莱尔在大伙的伴奏下,高唱了一首欢快的《Days》(曾在文德斯处女作《城市里的夏天》出现),将背后隐藏的这一音乐主题推向极致。

虽然这是一部科幻片,但片子几无特效,听觉上用摇滚乐烘托科幻色彩,视觉上则用了一些如今看来已相当落伍的科幻元素,如可视电话、人声导航、椭圆状的交通巡警车、卡通版跟踪器、形似拍立得的“录立得”(相当于现在的DV)……最为科幻的元素来自亨利的实验室,巨大的银幕上呈现出摄录的影像,用仪器传递给失明的伊迪斯的头脑,让其能在脑中形成视觉印象。当亨利决定研究梦境时,影片出现了波普色彩浓重的迷幻梦境画面,至此科幻元素推到极致。摄影师罗比·穆勒采用当时先进的“新艺综合体”宽银幕规格的摄影机,以期拥有非凡的影像。在前半部分的色彩设计上充满红、蓝、黄,以营造出本片的迷幻质感,至后半部分荒凉苍茫的内陆,地貌奇特、颜色苍黄,成为银幕上震撼人心的末世景观。

到科幻味儿最重的第三部,文德斯所要探讨的主题逐渐浮现。山姆为失明的母亲收集影像,当母亲逝世后,父亲亨利走向极端,研究释梦机器。之后影片解释了亨利做这一研究的动机——与她的妻子伊迪斯在梦境中相见。当山姆与克莱尔也参与后,他们看到自己的梦境,渴望了解更多,越陷越深,最后沉迷其中,与现实隔绝。克莱尔拿着类似iapd的平板看着自己的梦境,悲伤地说道:“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为什么我总是如此孤独。”山姆也不再理会克莱尔,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中无法自拔,两人没有了交流和沟通,虽然身在一起,但心却相隔万里。

影片的叙述者尤金带走克莱尔,当克莱尔的平板坏掉后,他没有帮忙。克莱尔旋即崩溃,在一片草场,一大片野鸟盘旋上空,发出恐怖的尖叫,如同她看得到梦境传出的声音一样。克莱尔挣扎扭曲,痛苦万分。梦的生化图像犹如毒品一般,让克莱尔深深上瘾,他沉迷在这种“色彩与噪音的交响乐”中,沉迷在梦境的虚幻美好之中,隔绝了现实,犹如吸毒一般难以自拔。当展现梦境的平板坏掉后,克莱尔痛苦难忍,身体的扭曲和声音的歇斯底里,与戒毒时痛苦的状态如出一辙。影片中的印度核卫星没有带来世界毁灭,正如现实中发生的美苏核竞赛没有带来世界毁灭一样,将人类引入末日的,却是泛滥的影像。文德斯在1991年便预见到如今的情状:现代人为手机、电脑、iapd所控制,沉迷其中,与现实缺少交流,从而造成自身的异化。从另一个角度说,文德斯也在借影像思考影像的意义与弊端,电影这台造梦机器,到底是让人类命运变得更好,还是更糟。显然,将人类命运引入更糟处境的是,泛滥的影像、错误的影像、不恰当的影像,在此意义上,文德斯与新德国电影另一大导赫尔佐格的诉求充满一致性。

影片中,文德斯解决这一矛盾的做法,是重拾文字的力量。尤金写就小说,将克莱尔塑造成积极阳光的形象,克莱尔看到这些文字,得到了治愈,摆脱了影像带来的“毒瘾”,不再沉迷梦境,重新回到了现实。片中文德斯皆角色之口说道,他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讲故事的神奇疗效。然而文字与影像都有力量,都有讲故事的疗效。虽然文德斯在影片中用文字战胜了影像,但对于我们的思考或许是:文字与影像并无二致,它们同样有力量,关键在于吸收正确的文字和影像,而不被错误的文字和影像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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