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曹俊江:水采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36】

水采街

河南焦作   曹俊江

01

十多年前,我在郊外的一所矿区学校任教。平平淡淡,工作稳定,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我哥经常讲,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每次听后,我心里老不舒服,总感觉他认为我选错了行业。我说:“天地君亲师,教师与天地君亲位居同列。选择行当,各求其乐。什么虫去啃什么木头。”哥听了,摇摇头,哈哈大笑。

哥叫延生。出生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年冬天,天寒地冻。母亲怕父亲冻脚,挺着大肚,下着大雪从滑县道口老家,去矿上给父亲送亲手做的棉鞋。刚到矿工宿舍门口,母亲就临产了。哥出生的那天傍晚,父亲还没升井,正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挖煤。上井后,父亲抱着他“咯咯”地笑个不停。一边逗着他,一边对母亲说:“这孩儿在延庄煤矿出生,名字就叫延生吧。”现在,我哥已是这个矿的副矿长。他虽是矿工出身,但他性格并不粗犷鲁莾。他长得白净斯文,爱琢磨问题,工作中善动脑子,人都称他“小诸葛”。在我们矿区混得风生水起。

那是二00九年初。国际金融危机还在蔓延。国内经济形势也不好。这里都是老矿区。周边很多煤矿资源枯竭。矿井超期服役,先期也没有很好地转产项目。工人工资几个月发不下来,职工们面临着重新选择。我哥虽是领导,但他也不得不考虑自己以后的前途命运。这时,哥又羡慕我的职业:

“还是教师好呀!月月有皇粮,心里不发慌。当一辈子教师,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想,甘蔗没有两头甜。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事情。

过了正月十五。开学了。我发现周围很多同学和邻居,都因企业效益不好,各自想法,自谋出路。这时,我突然接到通知,调我去局机关工作。我感到吃惊。为什么调动,我也不清楚。去问校长,校长说:“兴许局长看中你了。你之前不是经常有文字在报上发表吗?”。

下班后,在哥的办公室,我先把这事告诉了他,想听听他的意见。哥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沉思良久,点上一支烟,说:“去吧!换个地方,多见识见识。说不定你的人生阅历会更加丰富。”

听了哥的话,我离开了多年的讲台。

到局里一个月了。没有给我分配具体工作。平时在下面忙碌惯了,突然手里没活儿干,觉得还不适应。我急得心里有些发慌。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局长忽然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局长是个寡言深沉的人。平时没有工作,很少找人说话。他表情严肃,长得一副官相,很像个大领导。

进屋后,局长问:“你家是不是在水采街居住?”他低着头,正看着桌上打印的一张表格。

我点点头,答:“是的。”

局长又问:“居住多久了?”

我说:“从出生到现在。”

局长“嗯”了一声,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要开工了,全区召开了拆迁动员会。水采街是全市首个拆迁居民区。区里各部门和单位都分配了包户任务。这是给咱们局分配的四家搬迁户。”局长说着,把那张表格顺着桌子推给了我。

我仔细看了看那张表格,上面有我和我哥的名字。另外两家正好是我的发小同学,一个叫任全新,一个叫邓浩明(同学们都喊他老胖)。

我暗自佩服局长的老到。

“从明天起,你就去水采街做居民的搬迁工作吧。这是个'国’字号工程,上面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它关系到中线工程的整体进度。时间紧,任务重。争取提前完成,不要落后。有什么困难,及时和我联系。”局长看着我,提出了工作要求。

接到任务后,我感到心头肩头都很重。以前是做学生工作,现在去做群众工作。我心里没底。

出了单位大门,我迫不及待地先拨通了任全新的电话。电话那头,他的嗓门还是很大:“知道了!知道了!一条大河将从咱们家门口穿城而过。今天上午,街上的标语、布告全部张贴出来了。喇叭宣传的震天响。你来吧!我和老胖都在桥头饭店呢。......”

回家的路上,我在整理着工作思路。计划着下一步,如何有序地完成我分包的任务。

太阳已快落山,天空的云彩,正在改变颜色。夕照下的水采街被晚霞染得通红。穿过熟悉的街道,我对自己说,新的工作将在这里开始了。

02

我和任全新、老胖都是矿工的后代。我们三个从小睡过一个被窝儿,到大也经常醉卧在彼此家里。被同学们称为“铁三角”。在水采街这地方生活了四十多年。

水采街是延庄煤矿的职工家属区。街名的由来,是一九五八年这里建矿时,根据当时地质条件和煤层情况,设计为水力采煤。所以家属区取名为“水采街”。隔着马路再穿过南边的一条田间小道,就是有着四千多职工的延庄矿。

街道的西边,有一条天然的石河,也叫山门河。石河上有一座大石桥,连接着东西两岸,方便着城乡居民出行。任全新开的饭店,就在东桥头的岸上。方圆十几里,都知道这里有个“桥头饭店”。

任全新是个仗义豪爽、坚韧深情的汉子。那年我们十八岁,刚高中毕业。我考上了焦作师范,老胖顶替他父亲到延庄矿下井了。全新为了自己的梦想,一心想到外面闯闯。当年冬天,他应征入伍,去了新疆阿克苏。他穿上军装,背着行李,离开月山火车站时,他流泪了。站台上,他双手搂着我和老胖的肩膀,说:“知道我为啥要当兵吗?不是说咱矿区不好,但每想到父辈把鲜血和生命都留到了这儿,我心针扎般的难受。”

我最懂全新的心思。他父亲和我父亲,都是在那次延庄矿瓦斯大爆炸中去世的。当年我俩年仅八岁。父亲被抬上井口的情景,我俩至今都不敢回忆。更让全新痛心的是,父亲矿难的第三天,他母亲由于伤心过度,连同腹中的妹妹又难产而死。成为孤儿的他哭得死去活来,几次跑到大石桥上要轻生。他父亲一位好心的工友,看他可怜,把他收留养大成人。不过父亲的这位工友,后来成了他的岳父。我父亲去世后,母亲成了矿上的正式工,在选煤楼上捡煤矸。一个单身母亲拉扯着我哥俩,日子过得很心酸。每当我哥俩在外惹她生气的时候,她总是说,要争点气,不要给你去世的父亲丢脸。

天黑了。有点冷风。这时局长发来了短信,说让今晚全区包户人员,利用搬迁户夜晚在家的时间,深入每户,做好摸清情况,宣传发动工作。

街上有人员的嘈杂声。我也要进入工作状态了。

这时我给老胖打电话,他说在全新桥头饭店里,俩人在等我。

老胖长得并不胖。他个头大,柿饼脸,话不多,脾气倔。老胖在井下一线干了十多年采煤工,有把力气。前几年,出了一次重工伤,脊椎留下了后遗症。伤好后,调到了井上,成了一个澡堂工。老胖这一辈子最心花怒放的是,娶了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叫桃红。桃红长得白白净净,见人眉眼儿都是笑的。随便穿个衣服都好看。她说话柔声细语,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好多孬种的同学见了桃红都眼馋,光想调戏调戏。同学李凯逢人就说,老胖人憨艳福不浅,这白菜让老胖拱着真得劲儿。现在,他俊俏的小媳妇桃红,就在矿门口开个小卖部。这几年勉强维持。

我们三个人,就老胖享受过的父爱多些。老胖的父亲叫“狗吊”,人老实善良,在水采街看了一辈子水塔。老胖一岁的时候,他母亲嫌他父亲没成色。一天晚上,趁着天黑,丢下嗷嗷待哺的老胖,跟个男人跑到驻马店了。他是父亲用面糊糊一勺一勺喂大的。父亲很疼他,走到哪儿都带着,生怕走丢。前几年,听说他母亲来水采街找过他,被老胖黑着脸撵跑了。

桥头饭店里,现在只有一个顾客再吃面条。这个饭店,原来只是三间六十年代的旧瓦房。全新的老婆失业后,在这儿卖了几年油酥烧饼。后来全新也下岗了,就和老婆把它前搭后建的改造成了路边饭店。前几年,煤矿效益好的时候,下了班,区队干部和工人,都爱在这里喝酒、吃饭、吹牛。生意相当红火。全新因此也过上勤劳致富的生活。

现在,已经听不到以往喝酒的吆喝声了。

全新摆上了几个小菜,打开了一瓶久藏的老白汾。他俩等我好久了。

“来来来,先干一杯!咱弟仨好久没聚了。”全新看着我,开玩笑地说,“为'钦差大臣’先来一杯”。说完,杯一碰,脖一仰,“咕咚”一声进了肚。

老胖和我互相看了看,端起杯也一饮而尽。酒多了,话就多了。

全新长个四四方方方的赤红脸,一喝酒跟关公似的,满脸通红:“咱们仨,就你安安稳稳的。考学,教学,不用整天为几两碎银操心。当年,我是一心想离开这儿。在部队,当了三年兵,入了党,立过功,最后还是复员到了延庄矿。虽是国有煤矿,十几年前亚洲经济危机的时候,我又赶上下岗了。这么多年,没少折腾。在水采街做过豆腐脑、去火车站卖过饸烙面、到山西运过煤。谁知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原地。”全新摇了摇头,哈哈哈笑了几声。

我说:“这几年,经营着桥头饭店,也挣了不少钱。”

全新说:“钱是挣了些。但借出去、赊出去的账也不少。”

老胖摸了摸鼻子,说:“是的。全新帮过咱们不少同学。”

全新接着说:“浩明出了工伤后,工资低,矿上效益也不好,还有俩闺女。这几年,每天下班后,都来帮我招呼着饭店”

老胖连忙说:“全新可没少给我工资。”

全新说:“现在,南水北调工程从我们这儿穿过,矿上要关闭破产,我们的生活又要重新安排了。”

我说:“今晚,我是带着任务来的。南水北调的重大意义,搬迁政策,咱们已经知道,我就不多说了。水采街,咱们的家园,一个月后将不存在。”说到这儿,忽然我的心里酸酸的,“我分包的咱们四家,一个月内,想方设法要搬迁出去,不能落后。”

“过去是想离开,现在是真不想离开。毕竟时间长了,有感情了。”全新说这话时有些动情了。

“问题是过渡期间,咱们去哪里居住啊。”老胖嘟囔了一句。

大家都沉默了。这还真是个问题。

全新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老胖低着头不做声。

我说:“你们想办法,我也想办法。这个事我给领导汇报一下。”

这时全新端起酒杯:“兄弟,这是你新岗位的第一项任务。我和浩明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不会让你做难的。”全新一贯说话办事像个老大哥的样子。

酒逢知己,我们都喝的有点飘,一起出来外面透透凉气。

遥远的天空上,稀疏的星星闪烁不定。一轮幽幽的圆月穿过云层,窥探着寂静的夜晚。我们三个人醉意朦胧地站在桥头,望着水采街的方向。暗淡的月光下,我看到全新和老胖的眼眶里含着泪花。

03

七天了。搬迁工作没有任何进展。老百姓都在观望,没人带头行动。上面领导下令,各包户单位,要加大工作推进力度,采取灵活多样的工作方法,保证清明前夕,分包住户全部搬迁,确保工程如期开工。

这时延庄矿已进入破产关闭阶段。职工心情低落焦虑,面临下岗分流安置。家里要搬迁,工作要选择;生活还要继续,人心不安,心浮气躁的。

在矿井口,我找到我哥。他刚从井下上来,正和工人们回收井下设备。他穿着一身脏兮兮地浑身湿透的工作服,头戴着矿灯还亮着。安全帽下一张黝黑的脸,只是说话时,才露出一嘴白牙。看到他,我想到了年轻时的父亲。我转过头想离开。他看到了我,把我叫住。

“哥,你忙吧!回来再说。”我说。

“啥事?你说吧。”哥一边脱下胶鞋倒出煤渣,一边问我。

“还是搬迁的事。你和我嫂子,准备临时到哪住?”

“延庄矿就要关闭了,我有可能要调走。”

“调哪里?”

我哥指了指调度室门口的宣传栏。上面贴着处级干部任职公示。我仔细看了看,我哥将拟任汉山矿党委书记。公示时间七天。上面还有组织部门的联系地址,短信举报等。

“哥,你又升官了?”

“延庄矿井下开采五十年了。下面都吃干榨净了。职工们为了生活,不得不离开这里啊。”哥语气中透着无奈。

“哥,在外边照顾好自己。”

“我现在还走不了。等我把这里的工作处理完,就和你嫂子都去汉山矿了。你嫂子还是去做工会妇女工作。”他抹了一把汗,“搬迁的事,你不用操心,矿上给我有安排。”

“那好。哥,无论到哪,都注意身体和安全。”

父母都不在后,在这里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对他有一种父亲般的依赖。

“你家准备搬到哪里?”哥问我。

我告诉他,我爱人的单位,有多余的空房,她们单位领导同意我们搬过去。

哥说:“好,好。我们这几天就开始行动。提前完成你分包的任务。这样你们局不仅起到了带动作用,还推动了整个水采街的搬迁工作。”

我觉得哥到底是领导干部。思想觉悟高,有眼界,有大局意识。

第二天上午。局长办公室里,我给局长详细汇报搬迁工作的进展情况。我告诉局长,目前最头疼的问题是,全新和老胖两家找不到临时住处。这是迟迟不行动的原因。

局长托着下巴,眼睛左右转动着,想了半天,说:

“你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两家,最先从水采街搬出,局里免费给他们提供住房,免费搬迁,另外还有奖励。”

局长就是局长,解决问题就是有办法。

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全新、老胖。他俩都很高心:“兄弟,你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我说:“你们同样也在支持我的工作。”

工作有了进展,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一天晚饭后。桥头饭店里,全新和他老婆坐在板凳上,看着后厨的操作间,直愣愣发呆。我站在他俩身后好久,俩人仍没发觉。

“又有困难了?”我拍了拍全新的肩头。

全新和他老婆吃惊地回过头。

“哎呀,正在考虑搬迁后,下一步咋办?去哪里找生活门路?”全新搔了搔头皮。

“找个地方,再去开个大饭店。名字就叫--水采街。”我鼓励着他说。

“往后全市陆续都要征迁,饭店的生意不好做呀!”全新对生意有一定的敏感性。

“你是如何考虑的?”我问。

“前几天,老家博爱寨豁乡的表叔,打来个电话,说山里面有两万余亩樱桃、冬桃种植基地。每年收入十多万。他希望我能回去,和他一起开发那里的特色林果品牌。”

我说:“好啊!你儿子河南农业大学今年就毕业了,学的正是农林经济专业。”

“表叔就是想让我带着儿子,和他一起去发展的。”

“我看行!将来开发山区特色品牌、乡村景区旅游,这是个方向。”

接着又谈起了老胖。全新说,老胖最近心情不爽。延庄矿要关闭。职工要么拿钱走人、要么按政策内退、要么分流到其他单位。老胖内退不够年龄,拿钱走人他嫌吃亏,到其他单位又说离家太远。他死活不离开延庄矿,说自己是井下工伤,要当留守人员,去看个厂护个门也行。矿上不同意他留守。他正闹情绪。再说,职工都走了,他老婆在矿门口小卖部的生意也不行了。

听后,我对全新说:“走,去矿门口小卖部,看看老胖。”

天是黑的,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到石河下面,草丛水窝里的虫鸣声。

一路上,全新低着头,闷着不说话。但我又分明感到他心里有话想说。

“全新,我哥又提拔了。”我没话找话,并不是在炫耀我哥。

全新“嗯”了一声,说:“知道。前几天,有几个工人,在饭店喝酒,听到有议论。”

“都说些啥?”我好奇地问。

全新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

我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说话。他脚步也缓慢了,还是没说话。

我感到工人议论的应该不是好话题。否则全新不会不说。

黑夜中,我感到空气都凝固了。

“全新,咱是好兄弟,有啥话,你尽管说。”我心里有点发毛了。

全新停住了脚步,说:

“你真不知道吗?”

“咋了?全新,你说呀!”

全新看我是真不知道,叹口气,说:

“你哥要出事啦!”他很不情愿地说了出来。

“啊?”我大吃一惊,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几步,“啥,啥事?”

“最近,你哥、嫂一直被上面纪委找去审问。有人举报,说你哥贪污受贿一百多万。在外边还有、还有女人。”

我一下惊呆了:

“全新,我哥可是个好人啊!从井下工人,到采煤区长,当劳模,干到副矿长,他可是一路......”

全新说,前几年矿上效益好的时候,矿上的风气很坏。好多领导干部都堕落了。行贿受贿不说,晚上还经常到市里“岁月如歌”娱乐城寻欢作乐。那几年他们钱来的太容易,有的区队长就膨胀得不得了。下了班,让工人请客;喝过酒,转进歌厅,搂着陪唱女就不想出来。

我惊讶的张着嘴。全新又说:

“你哥这事,听说是坏到你嫂子身上。你嫂这人清高傲慢,在矿上得罪了不少人。遭到不少人的嫉恨。过去他两口在位,都不敢说。现在矿上关闭了,就有人举报了。”

我头都蒙了。跟着全新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老胖媳妇小卖部的门口。

小卖部是个破旧的小房子,破旧的木头门窗。透过缝隙和玻璃窗,知道里面有灯光亮着。门关得死死的。但隔着窗户能看到和听到里面的一切。

小卖部里,货架上已没有多少存货。老胖和他媳妇桃红,面对面的坐在小方桌前。小方桌上放着半瓶红星二锅头,一袋儿花生米。桌边还有一把新疆烤肉刀。全新说,那把刀是他部队复员时,从新疆带回来的。

老胖满脸怒容,眼放凶光,瞪着桃红:

“说,跟他有多长时间了?”

桃红眯着眼,头扭到一边,不看他。

屋里很静。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时间过了五分钟。

老胖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酒,咳嗽了几声:

“说,跟他有多长时间了?”老胖的声音提高了。

桃红微闭着眼,不吭声。

又过了五分钟。

老胖强压着怒火。

“你到底说不说?”老胖拿起那把烤肉刀,在桌上用力拍了几下。

桃红睁看了眼,还是不吭声。

钟表在“嘀嗒嘀嗒”地响。

老胖脾气开始躁了。

“说,你跟那男的到底多长时间了?”老胖咬着牙,把刀尖儿放到了桃红的喉咙上。

桃红抬起了头。迷离的眼神,斜睨着老胖,冷淡的脸蛋儿,仍不失内在的妩媚。

又是沉默,双目对视。

老胖动怒了。扔下刀,左手用力地掐住桃红的脖子,右手“啪啪”朝桃红的脸上抽了两个嘴巴。桃红白皙的脸上顿时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桃红用力地咬着嘴唇。

“说,给我说睡你的,那个野男人的名字。”老胖歇斯底里地吼叫,“浪娘们儿。不说今晚你我都得死。......”

桃红的心理松动了。她朝地下吐了口血水,擦了擦嘴角,轻蔑冰冷地对老胖说:

“有本事你去找他。是你好同学的哥,叫延生。”

小卖部外,我和全新惊讶地面面相觑。

我颓丧地坐在门口的一张破藤椅里,痛苦地抱着头,脑袋里嗡嗡地乱叫。

全新弯下腰看看我,摇摇我的肩,轻声地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说:“全新,我想哭。”

04

第一个从水采街搬迁出去的是我和我哥。这是我哥的主意。区领导指示宣传部门,要大力宣传搬迁过程中的先进人物,营造浓厚的搬迁氛围。局长很高兴,说我兄弟俩起到了带动作用。局里在全区受到了表扬,局长的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近几天,全新非常留意老胖的表情和行为。没发现他和桃红有任何异常。于是全新就和老胖商量,说:“咱们已经承诺了要最先搬出,这两天,咱们也准备准备,开始搬迁,了却这桩心事。”老胖也答应尽快搬迁。

桃红出轨,老胖给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他内心痛苦煎熬,但他不敢流露。他想到了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父亲,想到了那个弃他而去的母亲。再想想现在的自己,他越想越觉得窝囊丢人憋气。

正当老胖怀着满腹心事,准备搬迁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大事。老胖七岁的小女儿,先天性心脏病发作,需要手术,费用十多万。

老胖更作难了。

那天晚上,在桥头路西。人高马大的老胖,当着我和全新的面,毫无顾忌地嚎啕大哭:

“我他妈真没法活了!没法活了!呜呜呜......”

全新抱着老胖的肩膀,劝着他:“浩明,有咱兄弟仨的,会帮你的。”

我说:“先给闺女看病,钱,想办法凑凑。”

老胖:“这么多钱,我哪能拖累你们呀!”

我说:“谁会没有难事呀。”

老胖涕泪横流:“这么多破事,是在逼命啊!”

全新说:“遇到事一件件解决,别难过。”

老胖憋了好久,吐了一口气,又“呜呜呜”哭了;“我解决不了啊!桃红,桃红她在外边有野汉了。好多年了呀!”

这时我心“怦怦”地乱跳。真害怕他说出我哥的名字,我俩尴尬。还好,老胖忍住了,没说出口。

全新机智地说:“这事先放放,回来说。眼下先凑钱,救孩子要紧。”

我说:“我家里现有三万块钱,先拿去用。”

全新说:“我家也有三、四万,可还差四、五万呀。

老胖老家在山门河高岭村,村里也没有亲人。他父亲也

是孤单一人,早几年也去世了。老胖现在是举目无亲。

全新忽然说:“咱同学李凯,五年前开石料厂,借我四万块钱,到现在都没还。我明天去找他要。”

我说:“这五年你见过他没有。”

全新说:“头几年还经常见。”

我说:“近几年见过吗?”

全新说:“去年见过一次。”

我说:“他提还钱的事了吗?”

全新说:“没有提。我也不好意思张口。”

我说:“据我所知,李凯在外边吃喝嫖赌。这么多年,石料厂他挣了不少钱,但他也挥霍了不少。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品行恶劣,是个赖货。”

全新说:“这次,浩明闺女看病,他要再不还钱,李凯那就真不是人了!”

第二天上午。全新骑着那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来到北山石料厂。李凯喝得醉醺醺的,大红的酒糟鼻子,满脸疙瘩肉,脸色猪肝似的。

他隔着大铁门和全新说话:

“钱,没有。你真想要,用车来拉石粉、石料吧。”

李凯手抓着大门,满嘴酒气。

“李凯,老胖的闺女,小小的年纪,先天性心脏病。急需用钱,要手术。看在同学的份上,救救她。”

“我现在也没钱呀。”李凯说。

“你家大业大,门路广。想法周转周转。”全新说。

“我去哪儿周转呀?”李凯有些不耐烦了,摇晃着肥胖的身子,走进门岗。

全新的脸不高兴了:

“李凯,你回来!我要不是为了救孩子,我不会来找你的。”

李凯转过身,冲着全新急了:

“我没钱,你说咋弄?”

全新也恼怒了,他手紧握着大铁门,大声吼道:

“这次,你想法也得弄!”

李凯瞪着带有血丝的眼睛,不屑地说:

“你真有能耐,把我弄走吧。”

全新涨红了脸:

“李凯,你他妈的别耍无赖!两天之后,我来取钱。给了,还是同学;不给,这大门我给你焊死。”

全新说完,骑着摩托车离开了石料厂。

这两天突发的事情,使正准备的搬迁工作又停了下来。我的心里也很着急。谁知又出现了一件不平静的事。下午,在延庄矿办公楼,纪委找我谈话,了解我哥的有关情况。纪委人员给我说,虽然我哥正接受调查,但矿上有许多收尾工作还需要他做。他目前一边配合调查,一边还尽职的工作,表现得很好。但我嫂子态度不好。在接受调查时,拒绝回答,现在停止了工作。

黄昏时候,我心情沉重地走出了延庄矿门口。经过桃红的小卖部,看了看门窗,木门锁着。又经过全新的桥头饭店,大门也是锁着,门口就卧着他家的那条狗。两天了,我有很多话想和全新说。

我拨通了全新的电话,电话“嘟嘟”地响,但没人接。

我在纳闷儿。再次重拨,响了好久,电话通了:“喂,全新,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是全新老婆急促紧张的声音:“全新他、他在市人民医院呢。下午的时候,他去石料厂找李凯要钱,李凯不但不给,还朝着、朝着全新的大腿打了一枪。全新正在......”

我伫立在桥头,紧紧地抓着栏杆,望着西边如血的残阳,仿佛看见全新腿上殷红的鲜血。

我在心里暗暗骂到:

“狗日的李凯!你他妈就是野兽生的。”

05

早上,太阳从东方升起。

墙上又贴出通知:水采街北边的柏树林里,有几十家职工和家属的坟墓,也在此次的征迁范围内。要求清明节前,各家把亲人的遗骨迁出,重新安葬在北山坡上。

看到通知,我想到了父母,他们也长眠在那里。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各单位包户人员,照常又深入每家每户,不厌其烦的再次动员。老百姓不说搬,也不说不搬,但就是不见行动。上面催得很紧,工作人员一天到晚守在搬迁户的门口。

全新、老胖仍未搬迁,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全新在医院,老胖也不知在哪里。我决定先到医院去看全新。

医院里,全新躺在病床上。大腿缠着绷带,上面还有血迹。老胖刚端着一盆清水进来,小心翼翼地帮全新擦着受伤的大腿。我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

“咋弄的?李凯手里怎么有枪?”我问。

“他以前打野鸡野兔。门后常放着一把火药枪。”全新说。

“你太冲动了。”我埋怨道,又问,“伤口怎么样?碍事吗?”。

“还好。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没朝头上打。枪打出来的弹粒是生锈的铁砂,没伤着骨头。”

老胖头也不抬,一边擦洗一边说:“我当时如果在场,我弄死他李凯!”

“好了,好了。医生说,过两天就出院。擦层皮!擦层皮!”全新倒很大度,跟没事似的说,“昨天晚上,李凯来医院了”

我问:“他来干什么?”

全新答:“来和解的。”

我问:“你怎么给他说的?”

全新答:“我给他说,公安局会去找你的。”

三天后,全新出院了。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局里的帮助下,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和老胖共同搬出了水采街。

虽然都离开了水采街,心里有些失落,但我还是长吁了一口气。

全新开玩笑地说:“我们三个人,今天完成了一项历史性任务。”

全新又准备了酒菜,想痛快地喝一顿。

当晚,我来到桥头饭店,也把局里奖励给全新、老胖的两千元钱带给他们,好让他俩高兴高兴。没想到,老胖又有事了。

当我把钱递给老胖的时候,他竟然又“呜呜呜”地哭了。

我说:“浩明,奖励的钱虽不多,但我还是感谢你们这些天对我工作的支持。”

老胖哭丧个脸,说:“钱,钱算个啥?桃红、桃红领着小闺女跑了!”

“跑了?”我和全新异口同声,“跑哪儿了?”。

“她和一个煤老板跑了。”老胖嘴唇在发颤,“她带着小闺女,跟煤老板跑了。”

老胖点上一支烟,“滋溜滋溜”大口地吸着,双眼冒着仇恨的光。

忽然,老胖提高了嗓门,脸对着我:“都是你哥,把她勾引坏了。当个鸡巴官儿,欺负自己人。”

老胖一脸怒气。

全新赶忙止住:“浩明,他哥是他哥。我们之间的友情还是纯洁的。”

老胖抓起桌上的酒瓶,对着嘴喝了几口。

全新夺过酒瓶:“浩明,疯了?”

老胖绝望地叫着:“我现在啥都没了!延生哥啊!外面那么多女人,你偏睡我老胖的女人。你要害死我啦!......”

我不知如何劝说。

老胖埋着头,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地上都是烟头。

那晚,老胖喝了不少酒。我和全新把他扶到矿门口小卖部里,让他躺下,听到他的呼噜声,我俩才悄悄地离开。

已是晚上九点,区里要的汇报材料还没写完。我又回到局里加班。

刚上到二楼,碰见局长。他今晚值班。局长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来?”

我说:“区里要个搬迁汇报材料。”

局长说:“给你说个事。这次搬迁,咱们局第一个完成了任务,你发挥了很大作用。组织部肖部长想让你去参与区里党的主题教育活动。”

我看着局长,说:“局长,我能力水平有限,还是......”

局长说:“你考虑考虑。”

说完,局长转过身,回他办公室了。

我疲惫地坐在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写汇报材料。这时,电话响了。是我哥的声音。

“哥,你在哪儿?”我急忙地问。

“我在矿上办公室。”听后,我的心稍微平静了些。

“哥,有事吗?”

“清明前,咱爸咱妈的坟要迁移,抽空咱俩把这事儿办一办。”

“我知道了。”

我心有点不安,又问:“哥,纪委的事......”

“放心!哥会闯过这一关的。”

“哥,咱可是矿工的后代,走到现在不容易。......”

话没说完,哥那边的电话就挂断了,只听到“嘟嘟嘟”的声音。

我无心再写材料了。打开的电脑,我又重新关闭了。

06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水采街炸锅了。又一件大事发生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延生被杀了!延生被杀了!”

“谁杀的?”

“老胖。老胖昨晚到他办公室杀的。”

“死了吗?”

“120救护车拉走了。听说在医院正抢救。”

“老胖呢?”

“老胖,老胖夜里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沿着山门河公路,逃进山里了。”

街上的人绘声绘色地讲述着:

“公安局已封山了。”

“老胖是插翅难逃呀!”

“说不定老胖连夜翻山,现在跑到山西了。”

一片乱糟糟地声音。

我的心要崩溃了。全新搂着我的肩,劝我镇静镇静。这时,我不顾全新的阻拦,疯了似的跑到医院。

我哥还在重症室。门口站着公安、纪检人员,不让我进。医生说,人已脱离危险,但还在昏迷中。

“我嫂子呢?我嫂子呢?”我喊叫着。

纪检人员说:“你嫂子前两天已被隔离。”

全新也赶到了医院。我拉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全新,你说,这就是我搬迁工作中的成绩吗?”

全新的眼眶也涌出了泪。

水采街征迁工作已近尾声。老百姓都陆陆续续地搬迁完毕。

山门河东岸上,机器声轰鸣。几百辆工程车已进驻工地。一条宽大深深的河沟已经挖出,一直向北不断延伸。

......

快到清明节了。全新和我来到柏树林,帮我把父母的坟墓迁到了北山坡上。

“今天应该是我哥在这里的。可他,谢谢你啦!全新。”我有些愧疚。

“说啥话。那年老胖父亲去世,不也是咱两个拉着板车,把老人送回山里老家的吗?”全新说。

下了山坡,我们聊了一路。

“明天清明了,我也要回老家,去给父母烧烧纸。这两天,表叔一直打电话,让我回去。老家寨豁乡的樱桃又到了成熟的季节。那里有青天河、靳家岭等景区,碧水蓝天,风景秀丽;林果资源有樱桃、冬桃、核桃、柿子、花椒等。表叔等着我和儿子一起去发展呢。”全新欣喜地说着,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回去吧!相信你会在那里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我满怀信心地鼓励他。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他的桥头饭店。我扶着破损的桥头栏杆,望着冷清空荡的饭店,忽然间,我的心情沉重了许多。不知是要分别,还是又想起了很多往事,

全新看出了我在沉思。

“怎么了?”全新问。

停了好久,我叹了口气:

“全新,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过。”

“为谁难受?”

我没吭声。

“为死去的父母?”全新问。

“不是。”

“为你哥?”

“不是。”

“为你嫂子?”

“不是。”

“为离开了水采街?”

“也不是。”

“那为谁?”

“公安局已通知我了。”我眼睛盯着石桥下面干涸的河床。

“你哥逮捕了?”

我摇摇头。

“通知你什么了?”全新问。

“老胖找到了!”

“他在哪儿?”

“老胖死了!”

“啊?!”全新张大了嘴巴,眼睛惊恐地看着我,上下牙齿在打颤,“怎么死的?”

我告诉他,原来那天晚上,老胖认为用刀捅死了我哥,骑着自行车,跑进了山门河老家。他爬到了高岭水库,绝望地溺水自杀了。

全新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老胖真傻!老胖真傻呀!”又哽咽道:“高岭水库......高岭水库,那不是我们三个小时候,经常钓鱼摸虾的地方吗?......老胖跑回了老家。老胖真傻啊!”

猛然,全新推开了我:

“他人在哪儿?”

“在殡仪馆的冰柜里。已面目全非。”

他抹把泪,转过头,推起饭店门口的摩托车。

“你要干啥?”我问。

他又哭了,骑上摩托车:“我要去看老胖!”

说完,他加大了油门,飞驰般的转过桥头,朝着山门河的方向,一路飞奔。

我紧追着跑过桥头,早已看不见他的踪影。

天的北边,飘来朵朵白云。这时,局长打来电话,让我抓紧时间回到局里,说有新的任务在等着我。

我离开了桥头,远处的水采街,正在变成一片废墟。我不时地回头看,回头看。

南水北调的工地上,还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机器的轰鸣声仍隆隆作响。不久,这里将有一条宽阔的大河,载着一江清水,伴着两岸花香,奔流不息地涌向京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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