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朽村

到底是什么时候村子便老了,我也相跟着老了,是我出走的那天还是回来的时候?我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冬日下午回来的,从眼睛刚认真专注一点开始,就感觉这个曾经熟悉的乡村明显老态了,它像是在酣睡、在沉醉、在迷失。而我的那些乡亲们呢,他们也越发衰老,他们拄着拐杖,穿着厚厚的过冬衣裳,像进入冬眠的动物一样无精打采,或有气无力招呼、或轻声细语耳语,或颤颤巍巍扶持,唯一显得有点生气的是那一堆打牌的人,他们为了五毛钱一块钱的输赢在大声争吵着。

我见到了堂祖母,她坐在并不旺盛的炉火旁边,腿上罩着一件脏兮兮的棉衣,我大声地和她打着招呼,她好久才认出我来,我的到来没有让她有任何的兴奋激动,其实她是没有力气兴奋激动了,我可是一年到头都只回家看她一次的啊,一次也就在她旁边呆上不到十分钟。她不停地哀叹,哀叹天气太冷了,哀叹天气晴好的时候也是一家三口都柱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已经没有一个出工出力的角色了。

我见到了本房的一个堂叔和一个堂伯,也就是堂祖母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丧偶多年的男人。堂叔去年满的六十岁,他的脸色像一块炭一样黑,我习惯性地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故作客气地伸手过来,现在,烟对他而言太沉重,也没有点燃的欲望了,他稍微走动几步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还很无奈地告诉我,自从春上把种子播到地里,秋天里就再也没有力气收割了,后来什么作物都烂在了地里。现在的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双腿都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走路都感觉踩在棉花上,估计没有几天了,他没说几句便会长长地叹一口。而那个堂伯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还见到了邻居的嫂子,她七十岁出头,上次回来时都能感觉她十足的中气,但这一次却明显只是苟延残喘的样子。她坐在一张藤椅里,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身躯、断续的语言,就如一片在冬风中随时都可以飘落的枯叶。真有点不敢相信,在时间的收割和病痛的折磨下,人的精气神有一天突然会所剩无几。我只得轻声地和她交流,她问我这次是不是三个人回来的,我说还是一个人,她已经没有一点失望的神情了,这个村子太需要人来填充了,一个人的回归总是不那么受欢迎的。我正要做一个唏嘘的表情时,她突然艰难地慢慢说“一个人啊,真的不能过六十岁”,这句话她使劲用力说了好几遍,她要把这句话像真理一样传导给我,我不得不在内心深处默默地算计着,自己离六十岁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我大吃了一惊。

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年轻人,那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他正背着书包放学归来,我叫得出他的名字。

我:曾宇豪,认识我吗?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他笑了笑:不认识。

我有点不情愿:真不认识?

曾宇豪的脸有点红了,很腼腆的样子。

我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我了,但我认识他的父亲,一个比我还小的青年,我还认识他的爷爷,我们曾一起在四拱桥(地名)做过事,我还知晓一点他曾祖父的事迹。

我又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有人要我帮忙修改其父亲的碑文,我还记得曾帮其写过一篇祭文,就是在两三年前的样子,有些文字是完全可以用重新用上的。当我离开不久,邻居嫂子死了,真的想不到会那么快,紧接着三爷也死了,我原本是准备看看他的,但去的时候不巧没有碰上,相跟着肯定会有下一个,我在悲观地想,下一次回去兴许又有一些人再也见不到生面了,他们像一颗经受岁月洗礼的种子一样,一下就被无情的时间埋进泥土的深处,不能发芽、不能生长,更不能开花结果,再也不见了。

我开始着手修改碑文,突然冒出了这样一段话:一月,有炽热也有寒冷,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寒冷;一月,有出走也有回归,然大多数人都开始回归;一月,有诞生也有消亡,然听到的只是村子里一个个关于消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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