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40】——忠魂千秋(上)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四十章 忠魂千秋
1
定慧寺,陈会明到大殿烧香,而后随意翻看香桌一角的手抄佛经,不禁自语:“此字笔势纵逸酣畅,深得苏体神韵。然而漳州境内,从不曾听得有人能写一手好苏体。”便拿一本佛经步入方丈室:“请问长老,此字为何人所书?”方丈说:“此是岳霖所书,他是岳相公第三子,因坐罪流放至此。”陈会明说:“既是忠良之后,我便非见不可。”
寺庙客堂,陈会明与方丈坐定,一小和尚带岳霖前来。岳霖先向方丈施礼:“见过长老。”又向陈会明施礼:“陈员外万福。”陈会明暗语:“此子一表人才,清俊秀实,既不因家贫而自卑,亦不以父冤而自怨,煞是非同一般。”便问:“如今学业如何?”岳霖说:“曾经入学,后因流放,只得辍学。”
陈会明说:“我家有饱学之士周先生执教,可到家与我二子一起读书。”岳霖低头不语,陈会明问:“你有何难处?”岳霖说:“学生身负重罪,只恐连累前辈。”
陈会明慨然道:“岳少保蒙冤,天下尽知;你今附学读书,何罪之有?”岳霖说:“惟因家境困顿,故须抄经补贴家用。学业只能靠自学完成,断不敢停辍。”
陈会明暗语:“不料他小小年纪,已能为母亲分忧劳,为弟妹作表率。”便说:“自学成材,古不乏人。舍下颇多藏书,可借你自学。”又说:“周先生为人谦和,你可于明日抽空前来,拜识先生,也好求教释疑。”岳雷说:“感荷陈员外。待我与妈妈说知,再与员外回报。”
惠州岳家,岳雷卧病在床,巩三妹、温氏及六个子女站立床前。岳雷说:“我虽病重,然而自到惠州,亦多有喜事。一则初来乍到,夫人便生得一个男婴。二则开得一个私塾,居然摆脱生活的窘境。三则秦桧那厮来信恐吓,我们却顽强生存至今。四则人丁兴旺,竟得六个儿女。”
温氏哭道:“然如夫君一旦离去,我等又如何支撑?”
岳雷说:“此话只须说说。岳家人不啻在战场百折不挠,在生活中亦当如此。我去之后,由长嫂当家。全家无论如何,都要等到平反昭雪的一天。”言毕,昏死过去。
稍顷,岳雷于恍惚之中醒来,听得众人啼哭,又说:“人间既无公道,闻得阴府尚有公道,我去追随阿爹、大哥、张太尉等,你们又何须悲苦?闻得在临安行朝,逐日灯红酒绿,自夸中兴盛世,行宫又叫秦桧为'太平翁翁’。然而我身在圣朝,既深悉诏狱之惨,又饱尝流离之苦,惟知只有八字。”巩三妹问:“哪八字?”
岳雷勉力言道:“草菅人命,惨无人道!”言毕,瞑目而逝。
温氏说:“如此苦度岁月,不知如何方是了结?”
巩三妹对全家人说:“万俟卨那厮在行刑前言道,国朝宽大,主上仁慈,故岳氏、张氏得以免于三族、七族、九族之诛,教我等感戴皇恩浩荡,网开三面。然而我等放逐至此,拘管十数年,方知死罪或惟是一刀之痛,而活罪的惨苦,并不稍逊于死罪。如今岳家又增新坟,虽是如此,我等尤须切记'忍辱负重’四字。奸佞辈代不乏人,黄潜善、汪伯彦之后,又有秦桧,秦桧之后,亦不知复有何人。难道忠良便当断子绝孙,不复振作?”
温氏与众儿女齐道:“谨遵教诲,岳家人誓不灰心丧气!”
2
大金会宁府,四太子府第,兀术半卧病榻,金熙宗一旁就座。金熙宗说:“兀术病重,须得好生将养。”兀术说:“我将先去,今有遗言数句,你须一一记取。”金熙宗说:“兀术且讲。”
兀术说:“我纵横一生,所遇惟一对手,惟是岳飞。岳飞不死,大金必亡。然岳飞虽死,却非败于大金,而是丧于国贼。闻得河南、河东、河北等地,南朝遗民纷纷暗祭岳飞,而大金官吏多有捕而治罪者。我死之后,可允许民间祭祀,无须干涉。”
金熙宗说:“岳飞忠义,不啻属于南朝,亦当属我大金。便依此议。”
兀术又说:“自岳飞独立成军之后,南朝军事雄锐,颇有争斗之心。虽韩世忠赋闲、岳飞身死,然其余部尚在,余勇犹存。故宋若败盟,须有应急之策。此策有三:其一,万一宋军来攻,可把天水郡公赵桓带到汴京称帝,以制赵构;其二,紧抓岁币不放,使南朝不得不重敛于民,以致内乱不已;其三,稳住十五年,待岳飞、韩世忠余部俱已衰老无用之时,南朝纵思進取,亦是乏力。”
(旁 白:兀术死后不久,金朝左丞相迪古乃带兵入宫,杀害金熙宗,自立为帝。后又几乎杀尽金太祖、金太宗的兄弟与他们的所有子孙,包括兀术的儿子完颜享,甚至杀死自己的亲生母亲,执意准备南侵。)
燕京,迪古乃端坐御榻,对左右文武言道:“我素来好战,惟因败于岳爷爷之手,方收战心。然岳爷爷既死,大金自不当议和。故我杀金熙宗,自立为帝,只为一统天下。但人心难服,又只得一不做二不休,杀尽太祖、太宗的兄弟及子孙。会宁府既是血腥之地,我亦不愿久呆,故而迁都燕京。然而燕京又岂是久待之地?我当随后迁都汴京。而我最终目标,却只在杭州。”
画工呈上一轴画卷:“臣在吴山顶上,画得西湖美景,请陛下一览。”迪古乃展卷凝视,不由挥毫题诗:“自古车书一混同,南人何事费车工?提师百万临江上,立马吴山第一峰!”随即下令:“从此扩充军队,打造战船,征集驴马,筹办战时物资,准备南下!”群臣齐呼:“万岁,万万岁!”迪古乃说:“待我迁都汴京,便将被俘北来、至今健在的宋室男子,一律处死!”群臣齐呼:“陛下圣明!”
3
临安紫宸殿,宋高宗接见金使王全。王全厉声道:“宋帝接旨!”宋高宗起身站立:“臣构恭听大金御旨。”王全说:“大金皇帝诏曰:宋帝须割汉水、淮南之地与大金,不得片刻延宕!钦此!”宋高宗大惊,嗫嚅道:“此事……事出突然,且容臣构与群臣商议……”
王权大怒:“赵构!此事一言可决,你身为大金臣帝,岂得推三阻四?大金即使要你割让整个江南,你亦当谨守臣道,欣然奉送!而今海陵王仁厚,尚许你偏安一隅,你还待怎的?你须细思,你无德无能,有何面目坐镇一方?当初若非你重用大金走狗秦桧,冤杀岳飞,促成和议,安得享有二十年太平!如今赵桓等人已死,海陵王亦将于不久之后,杀尽囚禁北地的所有赵氏子孙。你们难道以为,赵桓一死,便可改变计划不成!”
宋高宗一时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半晌,突然痛哭失声:“大哥!——”又问王全:“大哥死于何时,朕将下令全国举哀,为他治丧。”王全大笑:“赵构!此时你还装孝悌,竟欲糊弄何人?重昏侯在时,你本可将他索还,却一直绝口不提;如今他已死五年,你欣喜若狂尚不及,哪还有得一点一滴的真泪?你寡廉鲜耻如此,还不赶快答应割让汉水、淮南之地!”宋高宗不语,只显得悲不自胜,一边号哭一边退入内殿。
陈康伯跟進,找得许久,才见他躲在屏风后面哭泣。陈康伯说:“金使之意,只在寻衅激怒,炮制南侵口实。而今形势急迫,已不容再行幻想和议。臣已与众将计议,鄂州防区最为可忧,须立即召回庸将田师中,由吴玠之子吴拱出任鄂州诸军都统制,重用岳家军;命韩世忠部将司成闵领兵三万,加戍鄂州;起用老将刘锜,负责淮南防区;命步军司戚方提兵江上,听刘锜节制。”宋高宗哭道:“便依卿议。”
张去为入报:“今有太学生程宏图与多名同学上书,陈应变救亡之策,要求正秦桧之罪,雪赵鼎、岳飞之冤,以舒天下不平之心,而振其敢为之气。”宋高宗默然不语,陈康伯说:“观陛下之意,尚须缓图。然可遣御史中丞汪澈前往鄂州、襄阳等地,视察各地防务,趁便慰问岳家军旧部。”宋高宗说:“便依卿议。”
鄂州,吴拱、李道、杨钦等人陪同汪澈视察防务。汪澈说:“不知岳相公旧将,今日尚存几人?”吴拱手指李道等人说:“此皆是岳相公旧日不知名的部将,今日俱是鄂州诸将的中坚。”汪澈说:“岳家军曾经无敌于天下,却不知今日战力如何?”吴拱说:“可往前面点将台一观。”
众人登上点将台,但见万灶鳞连,整肃有次。吴拱说:“此便是岳相公生前设置的营垒。”汪澈说:“见得旧时军营,虽是旌旗飘飘,却不见一兵一卒,又是何故?”吴拱走近一面大鼓,挥槌击响三声。转眼之间,万骑云集,以排山捣海之势压向空地,又不断分化组合,顷刻结成水泄不通的坚阵。
吴拱说:“岳相公虽去,然他所订练军规矩,二十年执行如故,未曾丝毫改变。田师中虽散漫放纵,却不能动摇岳家军根本。”
汪澈不由赞叹:“良将遗风,竟能长久发挥奇效!岳相公在天之灵,自当欣慰。”
一群将校列队而来,到得汪澈跟前跪下,李道、杨钦等随同跪下。杨钦手举一封书状说:“岳相公蒙冤遇害,我等详述冤情于此,今集体请愿,恳请朝廷为他平反昭雪,以慰鄂州、襄阳众将士军心!”
汪澈接下请愿书,高声言道:“我无权为你们的故帅平反,然必定将你们的意愿转告皇上!”话才出口,哭声四起,响如雷动。杨钦大叫:“如今大敌当前,我等须为岳相公争气!”数万人高呼:“为我岳相公争气,痛杀金贼!为我岳相公争气,痛杀金贼!”
朝堂,汪澈手捧请愿书说:“臣鄂州、襄阳所见,已尽述陛下。今呈递全军将士的书状,请陛下过目。”张去为接过摊上御案,宋高宗看过,默然不语。
杜莘老出列口奏:“岳飞乃一代良将,素来决意用兵。竟致极法,家属尽徙岭表。至今人言其冤,往往为之出涕。倘若昭雪岳飞,录其子孙,以激天下忠臣义士之气,正得其时。”
宋高宗依旧不语,杜莘老又说:“此前状元张孝祥早曾上奏,言道岳飞忠勇,天下共闻,一朝被谤,不旬日而亡,则敌国庆幸,而将士解体,非国家之福,须予平反。如今太学助教宋芑亦写信给枢密使叶义问,建议砍秦桧之棺而戮其尸,贬窜其子孙而籍没其资产,以正其首倡和议、欺君误国之罪;复岳飞之爵邑,而录用其子孙,以谢三军之士,以激忠义之气。”宋高宗仍旧不语。
陈康伯说:“今日中书省、门下省亦已上书,要求为岳飞平反,陛下不可不作定夺。”宋高宗面皮涨红,半晌才说:“可诏令蔡京、童贯、岳飞、张宪子孙家属,放令逐便。”杜莘老暗语:“将一代良将与一代奸贼并列,委实不妥。”正待上奏,宋高宗已拂袖而去。
(旁 白:朝廷下达岳家人“放令逐便”之时,岳霖已娶得陈会明家的小女,岳震已娶得姓刘的农家女,岳霭也取得萧姓乡绅的女儿,安娘已嫁给高祚。李娃与全家人计议,决定暂时留在漳州。惠州岳家,温氏在岳雷死后不久亡故,巩三妹凑得路费,带上自己与温氏的九个子女,哭别葬在异乡的岳雷夫妇,踏上回归归江州的还乡之路。)
4
胶州湾石臼岛,金军数百只战船绵亘数里,不见首尾。
石臼岛南,李宝率一支船队缓缓行進。李宝站立船头,对众将言道:“金虏水军,是迪古乃南侵铁箝的两股之一,意图直下东海,由海道入侵钱塘江,攻取临安,配合其陆军自西向东的行动。如今虽是敌众我寡,然而我乃岳相公、韩相公旧将,本部二十年前亦曾奉岳相公军令,在海州袭败强敌。如今又突然杀至,必使它灰飞烟灭,必使岳、韩二相公的军威,再次在海上扬威!”
众将士齐呼:“尽忠报国,摧毁敌虏!尽忠报国,摧毁敌虏!”
李宝水军绕过石臼岛,突然战鼓齐鸣,径击金军船只。金人一闻战鼓,无不大惊失色,急忙起锚张帆。谁知风急浪高,赤油绢帆被吹得卷聚一起,船队便彼此牵扯,根本排不成战斗行列。李宝下令:“用火箭轮番环射!”千万支火箭射出,金军船只立即火光冲天,渐次化作一片火海。金船上的中原汉兵,纷纷脱去战甲,趁机反正。
(旁 白:经此一战,金水军全军覆没,三千余人被俘,统帅郑家奴等六名高级军官被杀,迪古乃水陆攻取临安的如意算盘,就此破灭。此战是中国古代海战史上一个长途奔袭、以少胜多的光辉战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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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陈康伯上奏:“李宝长途奔袭,获海上大捷,金虏水军全军覆没。侯俊等将奉命深入敌后,攻克唐州。李道等将率部正面作战,亦是大捷。杨钦统领鄂州水军,打退進入汉水茨湖的金虏水军,杀其主将;又率军到长江下游,于洪泽镇全胜而归。中书舍人虞允文在采石矶组织守军,将登岸金军全歼。金国贵族内讧,拥戴完颜雍即位。迪古乃被部下所杀,金军已全线撤退。”
宋高宗大喜:“朕独用李宝、杨钦、虞允文等人,果然立功!”
杜莘老说:“陛下须知,李宝、侯俊、李道、杨钦等将,皆是岳飞旧将;虞允文籍以获胜的军队,亦是岳飞旧部。如今既是依赖昔日岳家军得以大胜,尤须为岳飞平反昭雪,方不负忠魂在天之灵,亦不负立功将士为岳相公一战的高昂士气。”宋高宗一时语塞,半晌才说:“此事仍须缓图。”言毕,急匆匆退往后殿。
(旁 白:1162年,宋高宗无法面对天下臣民,又不敢得罪金人,便下诏宣布退位。此后改称太上皇,退居用秦桧故居改建的德寿宫。岳飞当年奏请“立储”的赵伯琛,终于当上皇帝,史称宋孝宗。失去长达一百六十四年之久的皇权,终于重新回到宋太祖一支后人的手中。)
德寿宫,宋孝宗叩拜宋高宗:“恭祝太上皇万福。”宋高宗说:“我今传位于你,改作太上皇,退居德寿宫,以澹泊为心,颐神养志,岂不乐哉!此后国家大事,你须自主。且朕在位之时,失德甚多,更须赖你掩覆。”
宋孝宗说:“目前臣民议论岳飞一案甚多,是否可以平反?”宋高宗沉吟许久,才说:“岳飞诚是将才,亦算忠心。然而罪过亦有,便是一直与和议作对。故岳飞不死,和议难成。他已死二十多年,再不平反,众议难违;倘若平反,或能鼓舞士气。你斟酌即可。”
朝堂,宋孝宗下诏:“岳飞起自行伍,不逾数年,位至将相,而能事上以忠。御众有法,屡立功效,不自矜夸。余烈遗风,至今不泯。去冬出戍,鄂渚之众,师行不扰,动有纪律。道路之人,皆归攻于飞。飞虽坐事以殁,太上皇帝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与他追复原官,以礼改葬。访求其后,特与录用。”群臣齐齐下跪,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杜莘老出列口奏:“今虽有诏书,尚须一道制书,以便有关部门执行。”
宋孝宗问:“依卿之见,此制何人可写?”杜莘老说:“中书舍人周必大可写。”宋孝宗说:“便依卿议。”周必大出列奏称:“此制甚难,既不得说岳飞有罪,以激怒天下大众;又不得实写冤狱,牵涉太上皇。臣今已有腹稿,愿当面言说,妥与不妥,以求陛下定夺。”宋孝宗说:“卿深知朕心,但说无妨。”
周必大说:“已故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武昌郡开国公、食邑六千一百户、实封二千六百户岳飞,行伍出身,拔自偏裨将官,很快出任一方主帅。他智慧谋略,不拘泥于古法;沉稳雄武,得自天赋。对皇帝尽忠,所议不避嫌疑;约束军队极严,秋毫无犯于百姓。于外曾摧灭猖狂胡虏,于内曾剿除张狂大盗,其英名众人皆知,决难掩没。适值中原讨论和议之时,宰相秦桧大肆造谣诬蔑,如同西汉文帝时对待平定吕氏之乱的大将周勃,听信诬告将他逮捕下狱;后虽平反,但此段历史未曾消毁。现欲改变政事,渐次褒奖忠良。念及岳飞姓氏,曾在岳阳节制士兵;思及岳飞子孙,尚在岭南艰难生计。兹决定恢复其少保官衔,于京郊以礼改葬,抚慰群臣的哀思;追增他原有封邑,满足诸将的期望。此不啻表彰他以往的辉煌业绩,亦为鼓舞未来国人的忠义之气。特令相关部门,牒到奉行。”
宋孝宗一边听,一边忆及资善堂与岳飞面见的诸多细节,泪水不觉溢出眼角。周必大说:“臣腹稿如此,请陛下定夺。”宋孝宗说:“卿文思敏捷,取意委婉,甚合朕心,便依此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