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远智原创丨苛责的底气
苛责的底气
文/赵远智
八十年代后的年轻人,已经远离了子孙绕膝的庭院,远离了玩伴的嬉戏追打,远离了繁星密布的朗朗夜空,远离了蒲扇微风和依依袭来的歌谣……
在一个有了手机电脑,就没有了童年光景的影像世界里,职场里的飞眉流眼和卧床上的颠鸾倒凤,以及不经意间触碰跃出画面的血腥杀戮,已令如坐针毡的父母心惊胆战,眼见着一个个苦心经营的防线频频失守,除了无计可施也只能是摇头嗟叹了……
鼠标和键盘被玩弄于股掌,迷乱的遥控器上,到处是约你逗你撩拨你的戏黠和逗趣,启智的了悟和凝重的沉思望风而逃,数亿同胞在俯仰开怀后陷于集体失忆。翌日报端的影像常是今夜的放浪形骸,今日的邀集也定是明日挖空心思、光怪陆离的热点劲爆。
谁人台灯的光影下,还有书页簌簌翻动的声响?哪个庭院里还有月光下的阅读?
命运的改变开始企望无所不能的机巧和沾亲带故的攀援,而不是搏击的汗水,面对患者和学生的诘问,有的医生和教师不是到史籍典册求答,而是在百度中搜寻条目;过程已经大面积的省略,偷窥的结果再怎样不齿,也被奉若神明;成功和造诣不是依附扎实硬朗的脚步、苦寒相逼的砥砺,而是仰赖灵光的闪现和忽至的意外之喜,幻想一切可以幻想的,而不是摒弃一切可以摒弃的……
此时,我们脑海中兀然出现了一个日渐久违的词汇:批评。
批评,是一种愠怒的苛责。
是所有公共语言中最为清澈纯净且不带任何附炎趋势之气的词汇——
不能无关痛痒,不能模棱两可,不能欲言又止,不能仰人鼻息。
批评是掷出去的投枪,击中的不仅仅是被批评者,还有批评者自己,别人鲜血淋漓了,你的胸口也必定有殷殷的血迹涌出……
这是一个缺失了英雄豪情和厉声苛责的时代。
如果说英雄和豪情多产自命运多舛的悲情时代,而厉声的苛责则是喧哗浮躁社会之必须。
当然,我们有时也得低下高贵的头颅,勇敢地接受一个极不情愿的现实——在一个以电视俗文化为消费主导的社会中,昔日的名著已非今日的经典,《海底两万里》已经打不过《哈利·波特》,《牛虻》已经抵不住《角斗士》,《红楼梦》《西厢记》也肯定不及《甄嬛传》《乡村爱情故事》惹人眼球。
如此说来,是不是我们在高雅和低俗、经典和平庸分野处再也找不到下山之路?只得将海参和燕窝烩入羊肉泡馍一并吞下?
一边是抵御,一边是突围,狭路的对峙中我们终又在武库中寻到一枚利器——批评。
批评,是对价值判断作出的认定。
社会转型时期,相继涌来的各类文化思潮此起彼伏竞相粉墨登场。鱼龙混杂中的艺术批评应该是独醒着的。然而,当下的艺术批评不是哑然失禁,就是扮演起各类伴娘和吹鼓手的角色,在物欲和钱色面前,不是羞羞答答欲言又止,就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活生生一副受尽怨气小媳妇的扮相。
说到底,一个民族的精神脊梁是其文化价值趋向经久滋养的结果,当这一结果成为普遍的价值认同,就会历练为坚实的民族精神;文化趋向影响着价值观,而真正的艺术批评则是引领大众摆脱低俗之风缠绕的灯塔和领航人。
正像别林斯基之与普希金,其影响不仅远远超出了诗歌界、文学界,而且还在整个文化艺术领域一言九鼎。他不仅确立了普希金的位置,还使那些低俗之风的鼓噪者心生畏惧;他用巨擘般的力量和影响力,将普希金一步步推向了神坛,成为俄罗斯人精神气质的象征和符号。
当下的中国文化艺术界、影视界,那一批批在各类评比和颁奖晚会赶场的熟悉身影和面孔,那些带着脂粉气的学界泰斗和大师,那些无关痛痒的老生常谈,那些拾人牙慧的酸腐之气,那些揣着评审费斟酌语句词汇的专家教授,在评审席上一字排开正襟危坐,那一幅幅谄媚之态,抖尽了我泱泱大国甲骨文上的最后一丝威仪和尊严……
大众的文化趋向和品味喜好,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经济学家的研究课题,抑或遥控器的一次滑动和定格,也从来没被专业机构挖空心思定位。
文化是高雅的吗?
都可以在舌尖上产生味觉了,都可以令观众惊悚癫狂或窒息了,都可以形成完整产业链了,都可以影响股票的蹿升和狂泻了,还怎样去高雅雍容,怎样风华绝代?
于是,拍过《一个和八个》《霸王别姬》的陈凯歌必然走向《无极》《搜索》,打造了《红高粱》《菊豆》《活着》的张艺谋终将会有《古今大战秦俑情》《三枪拍案惊奇》一次次的沉沦。
法国导演雅克·阿诺倾其一生执意追寻的那种“创造一种直抵人们内心的情感,就像是一场满怀激情的演讲所能做到的那样,尤其想打动那些年轻的一代……”
真正的大师不是易变的,无论晚间频道上有多少华丽的喝彩和多少心跳不止的收视数据。欢愉着的人们沉静后仍可仰视到贵如神祇的标杆光环,那里一定有大师们静默执拗的身影——虽然孤单,却令人心生敬意……
影像时代迅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影响着人们对身边世界的认识和感受。在所有改变着的生活内容中,传媒和娱乐无疑是受益最多的。但是,当交流成为手指间的机械操作,当画面日渐取代文字,当宾舍豪宅里打造的贺岁片成为人们一年间经久不息的话题,我们有理由发问:影像到底给了人们什么?还能给予什么?我们的生活果真这样倚赖影像还是一时的假象迷惑了我们?后影像时代是什么样子?它离我们还有多久?另外,影像所挤占的其他领域的位置能否还原?影像对艺术创作的形象思维是无益还是有害?阅读的丧失对青少年及其后的影响会是什么结果……
历史终究要发出这样的诘问。人的进化使整个文明社会像超人一样无所不能;无所不能至为重要的一点是人类所拥有的批评、批判精神,这是如影相随的至尊财富,是人类在催生文明社会急速发展过程中时常考问鞭辟自身的神之利器。
伫立在朝阳中的影像时代,无疑在其畸形庞大的身躯后投下了长长的阴影:可以看看每晚充斥电视屏幕那些隔靴搔痒、挤眉弄眼、光怪陆离、俗不可耐的逗趣节目,何人抽出寒光凛凛之剑直捣其命穴?
为数不多的批评之声微弱得可怜,瞬间便被劲歌热舞所淹没。我们没见到在畸形巨人身后猛击的一掌,没有听到色情、暴力极尽渲染时的断然呵斥,更没体悟到洋溢着美学探索价值和指导意义的循循善诱。
人们要问:影像时代的艺术批评在哪里?是在消沉中堕落了,还是在愤然中苏醒着?在影像艺术成为整个社会消费主体的今天,人们过剩的闲暇依然和影像相拥着度着无休止的蜜月。
有了这样的认识高度我们不难发现,影像时代批评家肩上的担子形同虚设,当他们不再慵懒地躲到宾馆为那些胡编乱造的“鸿篇巨制”撰写美文,不再游走在各类评奖间还“人情债”“红包债”,不再将本该倾心打造的批评文章写成“故事简介”和“影视评介”的时候,完全可以将历久弥新的理性思考和美学追求锻造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批评,对已经形成空前产业规模的影视创作给予引古绳今的匡正,并引领其摆脱低俗平庸,走向崇高卓越。
可以值得期待了,你的良知和公允,便是苛责的底气……
【作者简介】赵远智(男),原济南电视台电视剧制作中心主任,作家、编剧。其作品曾多次获全国“飞天奖”、“金鹰奖”,省级、国家级奖项。现为山东省人文艺术研究院执行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