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图能力的培养,变得越来越迫切 | 陈平原&杨早·早茶夜读第144夜
第144夜 |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
读图能力的培养,变得越来越迫切
文|陈平原&杨早
本周主题
「图像」
本周主题书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
陈平原金句
只靠文字来传递知识与情感
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必须意识到
文字越来越面临图像以及声音的挑战
(录音记录稿经陈平原老师审订增补)
杨早:我发现您的书里,就中国画报对教会画报和西洋画报的借鉴讨论得比较多,但对日本画报的借鉴谈论比较少。像日本的《风俗画报》,这里面一是很明显照片和图画都并用,第二就是如您说的,不光是时事,也有风俗的层面。那么这方面的潮流对中国的画报没有产生影响吗?
陈平原:
我在书中第九章谈到,钱锺书《容安馆札记》提及他看日本江户末期著名浮世绘画家、晚年为《绘入自由新闻》绘制新闻画的月冈芳年,“恍然悟《点石斋画报》所自出”。可我仔细审视过,不太像。我说的是绘画风格不同,至于为同样为新闻画插图,自然有某些共通性,那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单看构图与笔墨,明治日本的新闻画,更多的是从江户时代的连环画发展过来的。而《点石斋画报》则主要从《伦敦新闻画报》等西洋画报获得灵感与经验。因此,我没有努力追踪日本这条线。我甚至有点怀疑,明治以及晚清的画报,都是在借鉴西洋画报经验,而后根据各自的绘画传统而有所发挥。
杨早:我发现您的这本书里也谈到,但是不太多的,就是教科书。1903年商务出它的《最新国文教科书》的时候,实际完全由日本的专家来帮它做的,因为《最新国文教科书》里面的配图,跟日本的小学课本几乎就是一致的,那么教材这个大块,跟画报之间有没有通约性或者沟通性?比如画教材的这拨人和画画报的是不是同一拨人?
陈平原:
教科书因为有教育体制在支撑,发行状态比单靠市场的画报好多了。你看晚清民国的大书局,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等,都很倚重教材的编写与发行。教材的编写比较容易借鉴日本同类读物。画报不是这样的,它主要与新闻结盟,时间性与地域性很强,无论是晚清的上海呀,北京呀,广州呀,这几个大地方,画报都是独立经营的。
杨早:但是画家呢?
陈平原:
《点石斋画报》那个画家群,是能勾稽出来的,因为每幅图都有署名。而为教科书画插图的,一般没有署名。很难说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大而言之,画报更接近于新闻报纸,而不是教材或书籍。为画报画插图的,也会为各种报刊提供漫画等作品,职业及人格上是较为独立的;而为教科书画插图的,多为出版社的雇员。广州《时事画报》的那批插图画家,都是有润格的职业画报,北京的略低些,但也找不到他们编教科书的经历。唯一很难说清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绣像小说》,那些为连载小说如《文明小史》等画插图的,到底是什么人。我的判断是,属于商务印书馆的正式雇员,而不是职业画家,因为那些插图一看就没有什么灵气,属于工匠性质。单就绘画技术而言,为画报绘制插图的,要高于为教科书配图的。
杨早:应该是,但是我看商务的《最新国文》,还有1912年编的那个新《共和国教科书》,我觉得他们的那个画风,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它有一些是选自当时的画报,因为新闻、时事也开始进入,比如“泰坦尼克沉没”,所以就上海来说,我不知道这个群体有没有重合?
陈平原:
报刊与教科书的作者,不能说完全没有重合,只是制作过程以及目标读者不一样,教科书有相对稳定的读者群,而且制作时间长,只要找到一两个会画画的,然后照规矩配图,这样就行了。画报不一样,画报生产量大,而且需配合时事而又凭空落笔,或自创新格。应该这么说,教科书的某些图文可能取自画报,但画报很难抄袭教科书。相对来说,画报是在第一线,需要随机应变,它的原创性会比教材大些。
杨早:所以晚清画报实际上是两条路,一条是启蒙,面对妇孺;另一条就是时事,这两个是它特别明显的特点。
陈平原:
启蒙是目的,时事是主干,但不可能每篇都是时事,必定有些只是介绍新知。可以这么说,读书、生活、新知三者都得有(笑),对吧?难怪我的书在你们三联书店出。新旧结合,中外并举,古今穿越,雅俗共赏,这是编画报的诀窍。
杨早:所以它这里面也有很多想象,比如《启蒙画报》它很多会画古人,但其实他们对古人的想象,我觉得也没有经过很严格的考证。
陈平原:
那是因为有所本,比如《启蒙画报》最重要的栏目“伦理”,第一年1-4册刊出的“蒙正小史”,从图到文,都是借鉴明人涂时相的《养蒙图说》
明刻本养蒙图说
杨早:有所本,对,就是您后来说的混搭。但是有所本就到明清,它有时候画的是春秋,或者是比较早期的时候,它就还是把它画得像后来的人一样。这就像戏曲一样,所有人都是明代的衣冠。
陈平原:
因为没有办法,晚清画家不具备这方面的专业知识。鲁迅曾嘲笑李祖鸿绘制的《长恨歌画意》,“然其中之人物屋宇器物,实乃广东饭馆与‘梅郎’之流耳”,结论是:“绍介古代人物画之事,可见也不可缓。”可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春秋战国的人和今天的人长相差别不会很大,但服饰打扮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一直到今天,电视剧经常出错,不断被人挑毛病。这就难怪晚清画家不考究了。
李祖鸿绘制的《长恨歌画意》
杨早: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跟当下有关系:当时我们说画报,是为了配合对妇孺的启蒙,现在您看市场上,绘本卖得特别好,我就发现有一个问题,比如像我们的小孩子,从小看绘本习惯了,以后是没有动力去看文字的,图像的冲击力,易得性,会很容易就替代文字变成知识的主要来源。那么这个跟以前都不太一样,因为以前是偏文字,“左图右史”的传统失落之后,实际上是偏文字,而不是偏图像。现在这样一个从文字到绘本的转换之后,中国人对知识的接受会有一个很大的影响,这个影响您觉得是什么样的呢?
陈平原:
其实不只是绘本的问题。我们都知道,今天走在大街上,各式各样的广告,刺激你的感官;回到家里,电影啊,电视啊,图像的冲击力越来越大。如果是战争或灾难的报道,那绝对是图像更有冲击力。比如唐山地震与汶川地震,后者更震撼人心。除了当初的舆论控制,唐山大地震没有得到充分报道,更重要的是,只靠文字传递,很难“触目惊心”的。所以我才会说,今天中文系的学生,不能只满足于“说文解字”,还得学会理解声音的魅力以及图像的力量。我相信,这方面的研究会逐渐多起来。只靠文字来传递知识与情感,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意识到,文字越来越面临图像以及声音的挑战。
图像挑战中,就包括阅读绘本长大的小孩子,日后的阅读趣味,能否重新回归文字。美术馆里,面对一幅名画,如何有效地鉴赏与解读,这本身是一种能力。不仅是审美,还会涉及历史的、文化的、人情的各种因素。所以,读图能力的培养,会变得日益迫切。
我知道你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些读图长大的孩子们,日后能否有正常阅读文字的能力。这个尴尬的局面,日本人比我们走得更远,他们的漫画以及动漫,早就用来解说马克思的《资本论》了(笑)。我们都知道,图像在传递知识方面有其局限性,抽象的以及深层次的思考,还得靠文字。有些隐藏在表面现象之下的情感,也必须靠文字才能呈现。但直观性、冲击力,以及通俗易懂、喜闻乐见等,使得图像叙事自有其独特魅力。十几年前,我请东京大学尾崎文昭教授来讲课,专门讨论日本的漫画在传递知识方面所发挥的作用以及局限。你的提醒很重要,这么多人读漫画长大,日后如何转向文字为主的世界,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杨早:对啊,所以现在就觉得很困难,我记得我们小时候认得字就很多了,一二年级就不怎么用拼音了,但是他们到三四年级还要用。
陈平原:
好像不是这样的。不少老师及家长告诉我,今天的小孩子很厉害的,三四年级已经能读大书了。
杨早:但是我觉得大部分转换还是会有一个障碍,他们对图像的亲和力会大很多。所以现在文字推广反而是个问题,就是怎么能叫他们转到文字上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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