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西路
藏西路的初夏,无论清晨还是正午,都那么静谧,仿佛私家花园的幽深的小径,若不是偶尔一两辆汽车经过,也许没有人把它当成真正意义的路。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枝繁叶茂,还未变成深绿的树叶,有些羞涩的在风中招摇,竟给人某种期待,似乎是蠢蠢欲动的情愫。杨树间夹杂着槐树,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甜味。关于藏西路这个名字的来历,最靠谱的说法,与一位已经调任的领导有关,据说是他亲自命名的。但人们更愿意相信与一位行吟诗人有关,据说他和一个姑娘藏在这里。姑娘很美,貌比西施,所以叫藏西路。
此刻,藏西路上出现一对男女。几乎是同时,他们进入彼此的视线,也几乎是同时,他们彼此猜度对方出现在此处的缘由。确实,一对男女,在这个时候,同时出现在这里,足以引发人们的联想,成为爱情小说邂逅的素材,甚至可以成为一段荡气回肠或悲欢离合的故事的开始。
他们相向而行,在基本看清对方的面部轮廓的距离,开始同时思考一个问题:如何与对方搭讪。
对他来说,在此地下车,完全出于任性,虽然出租司机一再声明,这里没有他要找的地方,但他固执的认为,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急匆匆跑过来,与这个朋友见面,完全是无奈之举,他早已经把他从电话号码本里删除,他打来电话时,他差点以为是中介。但他一下叫出自己的绰号,让他根本无力回绝。出租车绝尘而去的那一瞬,他确实有些后悔,他甚至扬起手臂,想要招回。但出租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的,是他的挥手道别姿势。
她出现在此地,一定是上天的安排。此时,她只能做出这样的解释。藏西路的西侧,是当地著名的水上公园,中间隔着一条林带,约50米宽的样子。这是一条人工林带,完全出于绿化的目的,种植各种绿化树种,很密,像是一道绿色的围墙,把水上公园和这条小路隔开。本来她和朋友约好,在水上公园玩一会儿,然后去吃饭,然后一起做指甲,买面膜,最新韩国技术的面膜。但因为朋友突然有事,所有的计划全部落空,这段时间便成为空白。似乎是为了填充这段空白,她从水上公园围墙的一个缺口进入到林带,在树林里徘徊了一阵子,却再也找不到出来时的缺口,没办法,她穿过树林,走上这条小路,藏西路。
任性的选择也好,上天的安排也好,两个人在藏西路上走了一段之后,都莫名的喜欢上了这条路。静,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需求,像是走出喧闹的酒吧,来到灯火阑珊、阒寂无人的大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回到原来的位置,那么熨帖的、舒适的,还有点慵懒的,与整个人融为一体。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只是因为静吗?他们俩个人都不敢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喜欢静。
如果不是一时的任性,此刻他正与朋友喝酒,估计已至半酣。半酣之后他通常会打开话匣子,天南海北的,真的假的,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酒话,他挺喜欢这个定义,因为可以做多重解释,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解释。酒后吐真言,酒话不算数,怎么理解都可以。他觉得生活就跟酒话似的,既可以无比真实,又可以啥都不算。
如果不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她自己绝不会来这条小路,虽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还有这条路。此时,她应该吃过了饭,走在去做指甲的路上,或是已经坐在小店里,把手交给一个比她年轻的小姑娘,任她摆弄、涂抹。有人说换一种指甲的颜色,就能换一种心情。她绝对不信,也许从来都没有信过。看着眼前这个充满稚气的小姑娘,摆弄涂抹自己的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寻找话题,她喜欢这种感觉。被弱者征服,是一种享受。
他必须注意到她,就像她必须注意到他一样,因为这个初夏的午后,这条林荫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他想,也许可以跟她打个招呼;她想,也许他会跟我打个招呼。两个逐渐靠近的陌生人,却有了共同的期盼。
她已经能够看清他体恤的颜色和款式,藏蓝色,领口有一圈白,挺括、平整,质地不错。她不知道自己为啥对他有了好感,莫非是因为衣服的颜色?她喜欢蓝色,尤其喜欢藏蓝色,稳重、深邃,又不失优雅,是大海和天空的颜色。对颜色的敏感似乎与她的童年有关,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的如同梦。
他注意到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大块的黑色,不加任何修饰,甚至连个花边都没有。却不呆板,也不单调,这让他很奇怪。他一直认为,敢穿黑裙子的女人,一定是自视很高的女人,矜持,但并一定是内心冰冷的女人。黑色是另一种热烈,更加蕴藉的、深沉颜色,就像煤块,蕴含着无限能量。
他决定用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含糊的方式,和她打招呼:你好!对于一个外表矜持但内心充满能量的女人,这也许是最好的方式。下面要说什么,他没有做好打算,也许就没有下面了。如果有呢,那就自自然然的进行,也许会说到天气,也许会说到风景,管他呢,总之不会张口结舌的。这点他很自信。
她想再靠近一点,直视他,嘴角翘一翘,似笑非笑,然后等他跟自己问好,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用“你好”来回答。她想,他会在他们打招呼的时候跨过马路,来到她这边,然后他们说说天气,说说风景。或许话题还可以更加深入,比如他来这里的原因等等。
他看到她扬起的嘴角,还有投来的目光。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后,他突然意识到光说“你好”,可能远远不够。他突然有种倾诉的欲望,至少可以聊聊这次倒霉的出行。聊聊自己的软弱,聊聊自己的无奈,聊聊那些只能对陌生人才能说的话题。
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只要一张嘴,她就能听见,近到他能看见光影在她的发丝上闪烁。
“你好。”
“你好。”
“后来呢?”儿子问她。
“后来呢?”女儿问他。
“没有啦。”他们给出相同的答案。
“这是故事吗?”儿子问她。
“这是故事吗?”女儿问他。
“这是人生。”说这话时,他们各自驾车,带着自己的孩子,行驶在藏西路上,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