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爱谁
接上回书,让我们见个面吧。
一、情感的极限
1956年,米勒发现的一个“神奇的数字7”。7是我们短时记忆所能保持独立单元数的最大值,所以我们同时最多能注意到7个对象。只有当信息项的数目小于7时,我们才能将它回忆起来。我妈妈曾经给我讲了一个家庭故事,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印证了这个理论……
我爸爸的舅舅生育了共七个孩子。家里穷,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偏赶上奶奶带着爸去走亲戚,家里孩子就更多了。到了吃饭时间,孩子们挨个跑回来。一个一个就跟喂鸡似的,得先把这群孩子安顿好。饭吃得一点不剩,老舅母正在洗锅刷碗,这时最小的老七回来了,看上去是饿坏了,一进门便问:“妈,中午吃甚饭。”老舅母一愣神,说:“呀,还有一个,我把你给忘了。”那可是亲儿子呀!平时七个孩子凭感觉扫一眼就知道是否有漏掉的,今天加我爸爸已经八个了,自然要有一个倒霉蛋要被挤出注意的容量。
这就是注意的极限。
情感是两个人之间相互被关注的感觉。如果没有对个体的关注,课堂里的温度,大概是老师自己发光发热吧!人一多了,注意力变得离散,情感也蒸发了。对于一个要把情感注入课程的人,专注于眼前太多的人会引起很大的不适应。我曾经给几百号人讲课,真的有一种眩晕想吐的感觉。需要你注意的对象太多了,而脆弱的情感系统容量有限,除了那么几个你特别关注的,其他人都溢出了。为了在课堂里降低注意力的要求,我会把学生分块处理。分组就坐,在组和组之间必须要留出一定空间。这样,你就可以把一个组当成一个整体块去对待了。但是,潜在的后果就是,我们丧失了对个人的专注。
英雄事迹报告会和一场爱国主义影片一样,即使是一个叛徒也能被感动得泪流满面。但是一旦从报告厅、影剧院走入到现实生活中,那种命运相连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人又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关键的原因,我们的眼泪是依赖场景的,是一时同情的结果,而缺乏持久的现实意义。在我的印象里,只有那些保持着长期关系的人,才能对个人的产生实质性的影响。相互之间的情感关注,是动力,更是约束。师生之间,同样如此。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把教师的影响力更多地架设在面向一个职业的师德师风上面,而不是面向个体之间的情感之间。学生更关心的是老师是否在乎我,而不是什么师德师风。这就是我的一个困惑,我们应该用至上而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做一个标兵,还是与学生建立紧密的关系,成为一个普通人。前者可以成就名师,而后者却只能培养数得上数的几个人。我一直以为,我们把教师这个职业看得有点太“超能力”了,其实每一个教师能够帮助到的人就那么几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一个对职业的崇高赞美,但我可不敢这样形容自己。我们对自己孩子的灵魂塑造经常都觉得有心无力,对眼前满教室的人,短暂的相处,脆弱的情感专注,灵魂的工程师这种定位实在是有点太自大了。当这个社会也会用这样宏大的词汇要求一个老师时,很容易导致一种虚假的人格。
在你遇到情感困境的时候,你能想到几个能够给予你支持的人?人类的大脑新皮层的面积决定了我们只能与大约15个人保持着相互之间的情感支持。我自己清晰地记得,在我的事业遇到重大困难的时候,一度有点想逃离。是几个我至今都保持着密切联系的学生给予了我情感上的支持。我在他们面前泪流满面,但似乎并没有减少他们对我的尊敬。在我几乎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他们依然陪伴在我身边,安慰我、激励我。我相信,有了这层情谊,我不会成为一个坏人。人在纠结、困惑、迷茫的时候,正是灵魂塑造的最佳时期(这话有点阴谋的意思),但是学生可能不会选择从老师那里寻求帮助,这正是这个以塑造灵魂为己任的职业的悲哀。一个理性主义者看到了,他的情感大巴额定载客15人。满员的时候,有人上车,有人就得下车。并非无情无义,是这脑子不够用了。我相信一个人可以热爱教育事业,但是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爱他的每一个学生。某明星说:“我爱你,粉丝们。”如果你把这话当真了,那只能说明你太缺乏爱了。那位不惜变卖家产一心要嫁给华仔的超级粉丝,就是因为她把刘德华的话当真了,她一定感知到了华仔对她的爱。
你的情感大巴里,是否有老师就坐?
二、你有情我有意
教1个人,师生关系总是脱离不了情感的投入,责任是自然而明确的,也是双向的。我更喜欢一个对我好的老师,至于他对教育事业有着怎样的追求,我并不关心。教10个人,责任就是面向岗位的,需要老师用职业操守去要求自己;教100个人,对个人的责任就淡化了,即使你再热爱教学事业,也无心顾及到每一个人了。责任演变成一种义务——教不教是老师的事,学不学是学生的事。人多了,学生感知到的关注就会成比例地减少,责任在群体中被泛化了,教师的专注力投向“学生”这个概念。情义走了,礼仪就来了。礼仪走了,纪律就来了。当学生说他生病不能上课时,你首先向他索要病假条,还是询问他的病情?
这就是我所反对的思想大课,大家都变成了旁观者。互动的时候,学生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内心的感受。如果一个女老师说今天自己的大姨妈来了,希望能休息一天,人少的时候,我们很快就能理解老师的处境。可是如果是这种上百人的课,你看有没有人同情你?
这让我想到我刚参加工作时的两件事情。我感冒了一直没有吃药的习惯。其实,并不是相信什么免疫力,只是从小就对买药这件事很陌生。我估计如果旁边有个人把药给自己,我也会吃下去的。一天早晨,一个中年女老师私下里给了我一包维C银翘片,说这个药很好的。她平时为人低调,与人少有来往。我按计量吃了,果然起效。起初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但如今依然能够回忆起来,想必对我是有影响。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特别是出门在外求学的时候,生病了不都是悄悄自己应对吗。除了我妈,谁会特意从家里拿药给我?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被惦记、被在乎的感觉。从那以后,我对5毛钱一袋的维C银翘片有着近乎迷信般的好感。感冒了,只吃这个药。有一次运动会的时候,老师们都推辞不愿意参加项目,工会主席给这个老师打电话,希望能来运动场参加一个项目,人家闪烁其词。然后我打电话,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并不是说我的面子有多大,而是当你帮助了一个人的时候,自然会更加重视他。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一来一去,越走越近。
另一位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个老太太。在我眼里,她每天忙忙碌碌,并陶醉其中。说实话,她没有帮助我多少,相反,是我帮助她更多一些。岁数大了,但对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经常向我学习一些计算机的操作。当她看到我的PPT好看时,就询问我是怎么做到的,包括字体选择这种细节都不会放过。有一次她电脑出了点问题,让我去她家里帮忙。闲聊时她问我一个问题:“春儿,不知道你有对象没有,如果没有,我想把女儿介绍给你。”(我的回答当然、必须、一定要让老太太失望了)虽然这事儿没成,但是那种被人看对了的感觉很奇妙,你有一种找到丈母娘的感觉。
抱歉,我真的不应该把价值5毛钱的维C银翘片和宝贝女儿放在一起类比,但是,那种受重视的感觉真的很像。
那些年我们还在强调传帮带的重要性,但越强调,越冷淡,直到现在,这个词都很少出现了。那是一种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业务整合在一起的共同进步模式。如果我干不好,我觉得都丢我师傅的脸。如今,所谓的科学管理取代了传统的新老交替,请一位顶尖的专家做岗前的集中培训。考核合格就拿证上岗,然后大家就各干各的了。这种批量化的培养模式和思想大课一样,毫无情感可言。它把过去那种联系紧密的关系冲散了,我干好了,那是我个人的本事,我干不好,也不会丢谁的脸。“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了,就开始提孝慈了。要喝什么,就表明缺乏什么。眼看着世风日下,然后就提倡师德师风,继续上大课做师德教育。怕你干不好,还邀请老专家听你的课。我对这种指导嗤之以鼻的。如果你不能听我一学期的课,任何走入教室的人都是不受欢迎的。他只看到了教与学的关系,却无法看到那种情感的交流。有时候学生迟到了,我会破口大骂,赶出教室。那骂人的声音大到把隔壁教室里上课的老师都惊动了,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重大冲突。其他同学说:“杨老师,你在骂同学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我敢说,专家一定会说我的批评太过严厉了,会伤害到学生的自尊心。但是他看不到,被骂的学生依然不离不弃,偷偷站在教室门口等待50分钟,就是希望能找到一个道歉的机会,能回到班级里上课。没有铁杆的情谊,你是万不敢如此嚣张的。外来的和尚和我只有业务上的来往,没有对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负责的动机,他断然不敢如此面对面地挑我的毛病。当他指指点点的时候,我会洗耳恭听,那是礼仪。但心里暗想——希望你下次别来了。
有人说:“杨老师,你这门课真好,最好能扩大影响力,让更多的学生受益。”这种话有两个潜台词,一是对其他老师不信任,二是我的课可以复制。我还是先把自己的责任田种好吧。我上过的课,少说也有十几门了,我觉得课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我们现在有一种特别不好的思维,就是复制粘贴套格式。对于一个有温度的课程来讲,师生之间会形成一种和谐的默契。而如果我再去复制这种默契,就会产生一种背叛的感觉。当珍贵的情感反馈不存在了,就去追逐一些“影响力”了。你若只教好那么几苗人,似乎永远都算不上成功。我断然拒绝扩大影响,我只专注于眼前的人,我对扩大影响力毫无兴趣。说实话,我的教育理想就是眼前这些人,这足够忙乎的了,这辈子都不见得能把这件事做到好。
我一度以为讨论可以降低对老师的要求,如今才发现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己讲课,你可以用一百句话来阐释一个道理,而讨论的时候,经常需要你用一两句话就能点睛,这需要老师更高的修为。在我看来,就没有可以复制的课程。模式可以复制,但建立在信任之上的默契是不能复制的。同样的课程,不同的老师,差异极大。我们的记忆和认知,就是结合场景、故事、人物和情感的混合物。教育进入一个批量化的时代之后,每个人的视野一下子扩大到全世界,一种快速复制思维应运而生。那种多样化的教学生态因为造不出名师自然不受关注了。名师梦,就像明星梦一样,人人都希望被关注,显示重要价值。明星越来越多,而且更新换代很快。没有孩子的可大谈育儿之法,不给学生代课的大谈教学之术;解决了一个具体的问题,就以为掌握了普遍的规律;得到了一点体会,就以为找到了真理;创造了一点个人的快感,就认为这应当成为普世的价值。管理人员就像发现了闪光的金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广而告之,推而广之。媒体渲染加上无情无义的心灵鸡汤,也能创造一派繁荣的景象。明星需要粉丝,粉丝需要明星。在我看来,这影响力和传销一样,可以愚弄一些需要明星、需要偶像、需要用权威为自己正名的人。
我始终相信,爱很具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