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枪》:自己执行遗嘱

文/ 土城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土城。

老舍先生的《断魂枪》写得美极了。阅读时，心也随着它的节奏跳动，有点迫不及待，想看到结束。它的文字，长长短短，紧实可靠，念起来如同练拳，有力度，有舒展，有快，有慢，有沉思，有带过。它要延展的意味，有许多地方需要细细琢磨，敏感的人能体会到老舍的深沉和无奈。

《断魂枪》讲了一个自杀者的故事。我认为，沙子龙不将断魂枪传下去，是清醒者的自杀行为。联想到1966年8月24日老舍先生步入德胜门外太平湖悲怆的情景，《断魂枪》里沙子龙的选择，意味深长，为后世读者思索不尽。

从文字上看，《断魂枪》不是讲自杀故事。简单地说，它讲了三个人一件事，最主要的人物是沙子龙。沙子龙凭一身好功夫，闯下“神枪沙”的威名，走镖20几年。如今改行做起了客栈生意，武艺和事业都变成昨夜的梦。他的徒弟王三胜在外卖艺，吹嘘师傅的盖世武功。王三胜在卖艺时遇到孙老者，孙老者打败了王三胜，来向沙子龙切磋武艺。孙老者久闻断魂枪的威力，希望沙子龙传授与他。沙子龙拒绝，说要让那条枪和那套枪跟他入一起棺材。

我将其解读为自杀故事，属私人化的理解。（有时候，我看文章比较偏激，经常依赖自己的直觉。比如前面读郁达夫，我将其和爱伦坡联系在一起，用复调的方式，把他的《迟桂花》当神秘小说来读。好在我不是文学专业出身，不受学院束缚，只当是玩闹了。）

沙子龙为什么不将枪法传下去，有三个常见解释：一是沙子龙是文化保守派，二是沙子龙知道进退、识时务，三是文化孤胆英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如果我们把五虎断魂枪看成与沙子龙本人是二位一体的，就更能理解沙子龙的选择。

五虎断魂枪不是传来，而是沙子龙自创。当年在江湖上叱咤风云，如今落寞失意，与时代格格不入，沙子龙自己看得比旁人更清楚。与这个时代渐行渐远，“生命是闹着玩”，有什么是不朽的？

陈寅恪曾言：“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又说：“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

“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成昨夜的”，对沙子龙来说，他的断魂枪在新的时代失去了意义，他的武艺、事业已经结束。他比徒弟和拜师者看得清楚，作为武艺的断魂枪法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任你夸它到天上去，除了比武打架还能做什么呢，在枪炮、火车面前，断魂枪法“被狂风吹了走”，再也不可能恢复到走镖时的实际意义。如果传给后人，也不过是让后人空留念想，成为把玩，成为孤芳自赏，甚至沦为可笑。

“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沙子龙不传五虎断魂枪，他给自己立下了遗嘱，并且自己执行了遗嘱。

卡夫卡在死亡来临之前，决定烧掉一切作品。但他自己没有执行，选择把这个任务交给朋友。他明知道，他的朋友是他文字的狂热爱好者，极有可能背叛他的遗嘱。事实上，也是如此。他的朋友布罗德没有遵从卡夫卡的要求。卡夫卡死后，布罗德出版了几乎卡夫卡所有的文字，包括他的私人信件和日记。

一个乐观的人，一个爱好武术的人，会极其遗憾，沙子龙为什么不选择把那趟枪传给孙老者，把结局交给孙老者去决定？就像卡夫卡把结局交给自己的朋友去决定一样？

无数读者欣慰布罗德背叛了卡夫卡的遗嘱。但作家米兰·昆德拉却另有看法，在他看来，出版商对卡夫卡作品的不敬不可原谅，出版商完全不理会卡夫卡给他的作品拟定的发表形式，“这些集子简单地消失了；构成这些集子的各篇散文都按时间的先后分别在别的散文间”。

沙子龙心里的决绝，远超过卡夫卡。沙子龙留恋过去，怀念过去，但并不颓废，并不觉得过去就有多好。他把自创的断魂枪带进棺材里去，想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给任何人违背他意愿的机会。

“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自杀，在那一刻发生时，旁人绝不可抱着嘲讽、鄙夷、妄断。个人面对时代变迁，不去积极欢迎，不见得就是保守、顽固、懦弱、守旧，反而是对自我价值的坚守，是对时代改造自我的抵抗。这是老舍先生很了不起的地方，小说里，他没有拿把道德的尺子去对沙子龙作批判，而是给了人物自身决定自身的权力。比如，批评沙子龙的自私、保守、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