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喇叭

多年前,在某个新闻学院做了一场不知所云的讲座。临了主持人有个规定程序,问对同学们有何寄语,我竟一时语塞,不愿假话套话,这个场合真话又不宜讲,便委婉告之,社会没有那么多记者的岗位,择业路径大可放宽,言外之意,最好别粘手这个行当。就信徒而言,把热爱的事情做到极致,自可成价值,但这个行当不易。
戏外人演戏里事,戏里事说戏外人,王作家朔当年评白岩松:“不相信电视主持人是一个独立观点的表达者,更接受广播学院学生自己的说法:肉喇叭。”较之“传声筒”,“肉喇叭”更传神。只有属于国家的个人色彩,没有属于个人的国家品格,若以是否具有自己的态度、自己的观点衡量之,当下优越感十足的名记者、名主持,都就不够格。只是借助平台,混了个脸熟,但凡离职,空山花落,迅速谈出视线,不带走一片云彩。说来也不难,只要平台足够大,遇几回世界级的大事,采访几个国际性的人物,便可一战功成,一举名就,但多少年后超越文本意义、仍被津津乐道者,寥若晨星,微乎其微。何以然?没有自己的尖锐之问与世纪之设、风格准则与职业操守。
你以你的名声做什么,其也不时有良心的反抗,隐蔽的召唤。入职时,专业执念未灭,在泪流满面中找回理性判断,理想追求尚存,于平凡琐碎中掘得人性光辉。但个人有想法,组织有纪律,不可因之造次,影响全局,砸了众人饭碗。新闻这个职业,切忌仅仅站在新闻专业主义的角度,个人的责任必须让位于领导的信任。诱惑力大于坚定力,久而久之,将新闻通稿坦然署上自己的名,甚至舟车不动,未及现场,即可完成流水。去了又怎样,不过完成所尽的本分,照猫画虎一张静物写生,有的乐手,每次演出其实并不看歌谱,却依旧展开在那里。邮递员、文工团员等等的“八大员”之外,尚可添加“宣传员”一项。搓核桃,盘珠子,煮黑茶,抽烟斗,闲散既久,再难聚集精神,亚状况下的工作,无外乎消磨。一个人的路径选择,决定了所要目睹的风景,也左右着所要拥有的人生,故曰“术不可不慎”。
盲人岂可为盲人带路,所写所传,自己也未必相信。尽管是职务行为,也须承担不测,人们知道坏消息不是传声人所为,奉命行事而已,却只敢挥刀向更弱者,迁怒于传声人,不偏不倚,刚好是你,更大的人物不敢惹,更深的背景不了解。透过一本书,便能了解时代需求,林语堂《中国舆论史》说“中国新闻史就是民间舆论和中国当权者之间的斗争史”,此间的斗争,就立场而论,以王权为本,还是以民权为本,记者站在彼此不同的两边,这里指的是民国。
自媒时代,没有旁观者,既是肉喇叭,也是接收器。不同之处在于,有的肉喇叭过脑子,有的不过,有的接收器经判断,有的不经。流言不反智,通常比现实更可信,更常理,而专家制造的谎言,图文并茂,合乎逻辑,每每收录教科书。只窥一面,失之过偏,只言片语,似是而非,信息得之易,条分缕析难,理解先于知识,也继于知识。法拉奇采访过的大人物不计其数,为此并未昵而敬之,恐拂其意,而是将自己也置身其中,成为一极:“那些决定我们命运的人并不比我们优秀,也并不比我们强大和理智,充其量只是比我们有胆量,有野心。”特别讲述,另类发现,皆来自细密剖析,沿波讨源,因了这般有收有放的心志、语言抗争的胆识,岂会成为肉喇叭。
对新闻人的要求,体制不同,要求自异。一个可有可无,一个不轻不重,许倬云说“现在的知识分子不是思考者,是检索机器”,其距离肉喇叭,一步之遥,或已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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