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武汉∣胡昕:寄寓人间(散文诗组章)
寄寓人间(散文诗组章)
躺在草地上,久久地仰望着天空。实际上,此时,我除了对天空的仰望,已无其他事可干。
那些闲散的云,之于我,并无似曾相识之感。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它们才能变成雨呢?将自己彻底清洗一遍,给人间草木以重生的欲望。
我想起草原上的一只鹰,一只受伤后仍翔于风中的鹰。当泪水不是噙于眼眶,而是蓄在天空,这是何等悲壮。
仰望天空,只有路过的鸟偶然说出天空的隐秘,于我,几乎一无所获,几乎无处藏身。
舒展的绿叶上,一滴水,无法描述,因为它根本就没有来由。
然后,是风,是晃动的天空。近乎混沌的时刻,这滴水落向了一条河流,不可能留下伤痕,只有疼痛像树根一样扎进岩石里。
从此,我认定这滴水就是一条河流;疼痛就是无法愈合的人间伤口。
我看见我的孩子解开了缆绳;看见一片帆影隐没在远处的雪山;看见辽阔的春天只为供养一只花魂。
当声音消失的时候,我只能凭借手去触摸。
我小心翼翼地扶着栅栏,看大门是否上锁;将手伸出窗外,确认风是否已经变凉。
坦白地说,我过得很好,我可以用整个早晨的时间,在一张白纸上找到那些心动的细节,比如举起酒杯道声珍重;比如相对无言,设想在路途上同时回头的瞬间……
从故乡出发,最后抵达的一定是与故乡无关的地方,然后,坐在石头上默默地想家。
沉默可以容忍一条河的干涸,但没有证据表明,我正在打听的人,他也在打听我。
河流再一次改道,我们精心侍弄的岁月,难免有几截会遭到遗弃。
总有绝妙的风景是用来忘却的,是用来向上帝认错的,是用来祈求宽容的。
一如少年时的第一次爱恋,其结局往往是低着头红着脸,屈从于粗鄙的荆棘。
于是,不想走得太远,不想裸着身子暴露在水面,不想有人将我们从一堆俗物中赶出来。
即便一片嘘声,也要努力地活成一件纪念品,挂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
只有回过头,才明白来日的时光不会长过所经历的一切。很多的旅伴,实际上没有跟上来。
钟声敲碎的,原以为是鸽影和夕阳,其实是内心的节日和青春的礼物。
亲手植下的梧桐,已经高不可攀,挡住天空的,恰恰是曾经无限爱抚的枝叶。
摊开手掌,每一道纹路都如同一道闪电,命运轻浅,没有一个心事能够藏起来,慢慢回味。
一口池塘,卧在一方开阔的草地里。无人打扰的地方,最接近隐秘的灵魂。
从来就没有什么白马路过,只有天空倒映其中,安静得失去了始终,成为了天空最好的归宿。
一棵偶然的古樟,寓意着一座村庄的旧址。故乡时常是没有人的,但一定保存着年轮。
只要池塘还在,我们就会遇上那个被遗忘的自己。一根柳条和一只知了,会让我们猛然想起曾经爱得如此深沉。
野湖枯荷。
正一点点耗尽的不仅仅是夕红残阳,还有被早霜落白的鸥影。
很多爱过的人,最终还是退隐到这样的无边无际,没有成为时光的背景。该有什么样的无法遮挡的寒冷,才能再次唤起我们的缠绵和爱抚?
必须用掏空自己的方式,才能接受这般空旷。然后,重新回到荒芜与岑寂,在时断时续的水墨中,留下内心的空白与宁静。
叶子枯在树上,僵持于枝条,这无疑是一种贪恋,它甚至连一层浅霜也承受不起。
我悲悯的并非枯叶,而是案上的一张发黄的照片,隐约可辨当年的登高望远。多好的年龄,总以为大好河山,不过是掌上风景。
歇下来,始知并未涉过流水,没有痕迹,没有真相,没有想要的答案。碑石还在,而文字已经隐没。不知哪丛荒草埋着刻骨铭心的过往。
天空低垂,渐失曾经辽阔的景象。
而我寄寓的人间,其实是万物的人间。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并不清楚此举是否能让外面的光景更太平,起码可以告诉远方的亲人——近来,安好!
如果不跟自己好好谈谈,还真以为世界是我们的。
甚至不如山谷里的桃花,红火一阵后,还能将愿望递给它的果子;甚至不如脚下的蚂蚁,看似卑微,却能走遍万水千山。
我们不过是万事万物中的一种,等着命运任意经历。
所谓深爱的一切,无非秀色与血热,一旦冷却,却是伤痕。
用双手掐住自己,唯疼痛能让我感到还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叫醒尚未死去的种子。
潮湿很久的天,突然放晴,心事尘封久了,倒也安逸,懒得拿出来翻晒。
一张合照,在日子里来回折腾,只能任其模糊;还有你的一封信,夹在一本翻旧的小说里,算是一个故事的结尾。
夏夜的虫子永远是用一个声调反复鸣叫,试图将一句流言变成一句俗语;一只猫坐在矮墙上,瞪着半圆的眼睛,享受着无边的夜色。
我张开右手,却什么也没抓住,幸好有一片月色落下来,使掌心的那份潮红不至于太难堪。
我不敢正视痊愈后的伤痛,尽管没人告诉我它会卷土重来。除了我的名字,很多情节是需要一副面具的,我已很久没有在人群中怂恿自己。
喑哑的嗓子,居然在泉水的流声中也能得到滋润,不过,我明白,暂时尚不能呼喊与高歌。
好久不见了,但还是让我一个人呆着,慢慢接受天空的辽阔。
别告诉我映山红都开了,盛放的花朵掩不住一个冬天的残痕。
你应该像夕阳一样慢慢地落下去,人们才会宽容你内心的黑暗。
神不会向你叙述所有,但一定会告诉你,石头都曾经受过灼热。
昨夜的雷雨并未让你心存余悸,面对今晨的湖面你却满怀敬畏。新绽的树叶落满湖面,碧绿而平静的湖水里,一定藏有万钧雷霆。
神仍然在人间的空白处收留走失的羊群。
春天已不值得缅怀,你所要抵达的是隐忍在秋风中的原野。
你走进一幅久藏的油画中,你无从俯瞰无尽的秋色。
灿烂的焰火将你的影子涂抹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你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时光中渐渐模糊,没有人能一眼认出你,没有人知道那不朽的一切埋在尘埃中。
你所能感受到的空旷,正高举着野花、雨水,以及不明来路和鸟群,剩下的一声喟叹,酷似去年的雪。
雪在你的生命里不断垒积,勾勒为一座洁白的城堡。一个早年的童话,迫使你仰着头向上帝祈祷。
能够与你相遇的事物,似乎都有些出乎意料。你已很久没有停下来,注视一扇亮灯的窗口,或者凝视一件保存完好的儿时的玩具。
一片刚刚舒展的新叶,难道与其他的叶子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避开俗世的灰尘。
没有一处空白,是为你的影子预留的。一颗露水一旦邂逅你的眼神,就会沦陷为记忆,而记忆是陈旧的。
真正感动你的,是雪地上的一个孩子,他正在将红色的围巾,围在雪人的脖子上。
风关上了最后一道门,紧接着,一把锁开始在雨中锈蚀。
这是你囚禁自己最好的借口。
一片天空在你头顶上敞着,像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经历的一切随时都在忘却,那么多的信誓旦旦,最后竟不如你留在门把上的浅浅的指纹。
落叶缤纷,悄悄捂住淡淡的霜露,道路断在你气息的尽处。
你从喧嚣中抽出来的俗体,已无处安放,而事先预备好的几句悼词,尚能想得起海边的教堂。
最强的一阵秋雨,昨夜已经落过了,但山上的草木仍然无动于衷地绿着。一本闲书中的枯叶,其实是几年前夹进去的。
一场山火在雨水到来前就已熄灭,满坡的狼藉,让我们无法记起当初的模样。
季节给了我们太多的暗示,只是我们不曾把持,除了白天与黑夜,温暖与寒冷,我们已不具备更多的判断。
只能眺望那些蜿蜒的山路了,毕竟,该来的无法拒绝,该去的无力挽留。
我仰慕已久的雪,却在第一时间交出了我。
我曾如此迷情于这片纯粹,在其间呢喃与歌唱。如今,我秃然的孤立在白茫茫之中,像一具活着的稻草人。穿过我的风,将尘埃散布在我的内心,沉重就是这样开始的。
空旷不过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距离。
幸好还有一张脸孔没有被天空忽略,一只鸟飞过,尽管是沉默的,但远胜过那些喧嚣的花朵。
从一幅画里脱身,或许我还能得救。
男,湖北蕲春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情感读本》主编。公开出版的诗集5部;主编出版《世界,与我们有关》等散文集共10种。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现居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