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式婚姻的好
旧式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论及和谐般配,较之今日稳定,但许多人只知新式婚姻的高,不知旧式婚姻的好。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然民国前期一个显着标志,是对本土传统的批判,否定旧文化的同时,建立新文化,否定旧式婚姻的当间,主张新式婚姻。先有欲望,再造理论,激进的近代文学,已无法对旧式婚姻中的不自主有一分的容忍,故无一不持抨击态度。却也有述其美好者,如孙犁的《亡人轶事》。
没有切身经历,写不出情节,生不出枝杈,构不成章回,更不会感人。旧式婚姻做主者家长,考虑的首先是门当户对。曲有误,请君顾,孙与妻的结合,纯属偶尔,媒婆因“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方找到妻家,凡事天注定,此可印证。当事人其实也有相当的自主,订婚之前,媒人总要巧妙安排几次见面的机会。太原一带流传着一首顺口溜:“俺村有个妞妞,进城眊她舅舅,买了个醋溜溜,吃了个酸溜溜。”进城何为,舅舅安排了一场无察觉的会面。村里唱大戏时,他们在人群中见过,“我看见站在板凳中间的那个姑娘,用力盯了我一眼,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照棚外面,钻进了一辆轿车”。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二人都还觉得满意,未几,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过上了布衣菜饭的生活。小旗村店酒,微雨野塘中,乡村与爱情的结合,是诗经时代就有的浪漫。
旧式婚姻的过往,男在外奔波生计,女在内相夫教子。在家体贴翁婆,善待叔姑,勤俭持家,对己素衣淡妆,荆钗布裙,更见女德,本分是传统里的一项美德。然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爱情终美不过容颜,此非一时好感之事功,而是知道遇见不容易,错过会可惜。其之所以经久,正因平淡无波澜,淡去的风景,仍是风景。夫妻情分,首在恩爱,不热烈却能相濡以沫,相牵于舛,不以严寒易故心,许多情节已散之于孙先生的文字里。选入中学课本的《荷花淀》,开篇即是“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为世俗所阻,一句耳鬓厮磨、互诉衷肠的话也没有,却满是多愁善感、柔情密意。
法国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解释“照片的终结”:“用照片的沉默,抵制噪音、话语、谣言;用照片的静止,抵制运动、变迁、加速;用照片的秘密性,抵制交流和信息的放纵;用意义的沉默,抵抗意义和信息的专制。”孙犁的文字,不激不历,一任自然,往往使人静穆雍然,具有照片般的画面质感。
有的人恨不得早些相逢,有的人恨不得从没遇见,未能常见,心中挂念,宫商角徴羽,以身爱相许。伤感袭来,倒不是越过山丘,无人等候,而是明知前方无人等候,仍要咬牙抵达,万家灯火,无一盏为你点亮。任何社会都是文化与观念的共同体,旧式婚姻存在于昔时,新式婚姻发生在当下。当下社会,实在太适合独身,无奈传宗接代需要二人。与现实世界中的人恋爱,种种不如意,有时在于意料之外的要求。宁肯错过,也不主动,不是对方不重要,而是不知自己在对方心中是否重要,害怕爱上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之人。人之倦,通常不是来自工作与学习,源自忧虑与紧张也。
有所珍惜,才有所真心,有所懂得,才有所值得。“我在北平当小职员时,曾买过两丈花布,真接寄至她家。临终之前,她还向我提起这一件小事,问道:你那时为什么把布寄到我娘家去啊?我说:为的是叫你做衣服方便呀。她闭上眼睛,久病的脸上,展现了一丝幸福的笑容。”平铺直叙的文字里,有这么一笔,足可空纳万境,与“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一句堪比。琴瑟谐和,缱绻绸缪,情到深处难自禁,《浮生六记》里的沈复与芸娘,萧散雅淡,绝去尘俗,也是鸳鸯交颈、蝴蝶双飞的恩爱一对。
戊戌夏,河北大学杜恩龙君赠我一尊孙犁先生瓷像,遂置之书架,背后是不多的几本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