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笔记:小梁江两棵大槐树下的午餐
梁东方
和大梁江相比,小梁江很安静,依旧保持着亘古以来大山深处的小山村的寂静、寂寥。偶尔有外人来。也都不过是去大梁江或者从大梁江回来的时候路过的人,鲜有专程以这里为目的地的游人。对于这个和赫赫有名的大梁江只差一个字的小村子来说,因为没有卖票,没有做旅游点的商业渲染,所以反而还能将过去自然村落里的不受打扰的自然古朴继续保持下去。
小梁江古村的核心位置在距离河道稍远的山坡上,而不是现在新建的包括村委会在内的太过靠近谷底河道的地方。小梁江通往河边是有一条专门向西的路的,那条路会把人引到距离曾经的水面最近也最安全的位置。
小梁江的村庄核心与大梁江一样,也和井陉古驿道上的众多村庄一样,是一个“皋”,也就是一个石头垒砌的下门上屋的公共建筑。上面的屋子是庙,每一个由这道门进出村庄的人都会在进来出去之前首先仰望高高在上的神,而神自然也会祝福他们、保佑他们,使这些偏居一隅的山民在外面的世界能获得公平和安全。山野之上,生活在大自然中人的人,比城市更靠近神。
石头门里面的平台周围是四通八达的道路,也同时是一个公共院落,是一个带着三个方向上都开口的四合院。“四合院”的一面,也就是石头门的一侧是戏台,戏台两侧的对联是很费琢磨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意味的词句,而戏台对面翘角飞檐的古建筑的门楣上却赫然写着化妆间几个字。两棵高大的槐树就立在戏台和化妆间之间,分列两侧,不遮挡中间的视野;却冠盖阴翳,将头上整个天空都覆盖住了。这个初冬的季节,这种覆盖因为树叶稀疏而变得空明起来,既空明又还有枝叶,所以就有了一种难得的的只有这个季节里才会有的既有树荫又透下阳光来的阴阴凉凉兼光光亮亮的好感觉。
我们的午餐就在这样的场地里的一张石头桌子上进行。
这张石头桌子像是过去农家的坑桌,很矮很小,周围几个石头小凳也与之匹配,很矮很小。但是每个人坐下去的时候都不仅安之如饴而且兴高采烈,因为在这样两棵老槐树下的古朴石头环境里,能找到这么一个位置吃饭,实在是具有填补人生经历中的空白的意义了。不论是饭盒里的烫菠菜还是烙好的杂粮饼这时候都因此有了格外醇美的味道;食物因为环境而改变,我们真切地体验到了这种从人的心理出发赋予食物的改变。
食物的改变和环境的奇异共同催生了畅所欲言的气氛和结果,比之任何在饭馆里、在餐厅中的饮食都更具有吃饭之外的自由奔放的浪漫效果。实际上即便是朋友往往也需要这样恰当的环境烘托,在此情此景中更能消融彼此之间或多或少的陌生感,激发出交流的动力乃至火花。
这样的火花在老槐树稀疏下来的枝叶下,在高高的阳光将它们斑驳的影子投射到桌子上和互相的面孔之间的影子里,在古戏台安静而又分明能让人听见遥远的过去上演过的无数演出的铿锵悠扬之中;使我们和这个环境,和这个环境里的既往都发生了一点点可贵的交集,也使得平面化的旅行因此而具有了深度。
偶尔有村子里的人走过,或者背着一捆柴禾,或者手里拿着一把菜,看到我们在他们的生活场景里,也都会很自然地停下来说上一句两句话。问答之间是完全没有介意的甚至是朋友乡亲一样的随和随性。这是包括小梁江在内,井陉山区中的诸多村庄都还保持着的一种人情人性的美,它几乎是与石头村落的建筑与历史美感无分伯仲的天路之美的最重要的源泉。
小梁江的很多建在山坡栈道上的院落实际上都已经空置下来,走上去一层俯瞰家家户户,就会发现几乎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已经是树木丛生,植被占据了往日人类的生活空间的景象。过去建筑得非常紧凑的石头房子石头墙石头路,已经多有倾圯倒塌;看见一位老人跪在自家院子的门口正在修补石头路面上的一块破损之处,那种不使用任何水泥之类的黏连建材,只是一味在大石头之间插小石头,插小石头不合适再换、再换,一边换一边实验着进行修复的过程,既专注也漫长。由此可知,当年整个村子里的石头建筑格局之中有多少人力劳力的付出。一旦失去了这样的石头环境,要想凭着人力再自然恢复,已经是不可能。
而其中最集中最具有典范意义的应该就是村门内外的两处公共空间,我们坐下吃饭的两棵老槐树下更是核心中的核心。村门之外虽然也有一棵大槐树,更大的大槐树,但是因为那里是人来人往的过道,不是一个设计中的安定位置;而门里面则因为有戏台,有庙宇,更有关了村门以后的安定感。
这样的安定感是村庄集体居住人人都需要也人人都可以享受到的公共资源,是人类古老聚居状态中核心的稳定享受。它曾经遍布一代代山村中人的全部人生,为他们虽然生活偏远但是人生质地未必不高的生活,做了最基础的铺垫。
这里是小梁江的魂魄所在,也是这古老的石头村落最美的地方。我们在这里进行午餐,因为和所有这一切遭际,而永远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