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夜色笼罩大地

梁东方

村口的黑暗中,高大的槐树上的累累的白花儿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到的像是底片儿,底片儿也很耐看。邻着大地的那户人家的门口,树影和大地的气息直接相交,形成了一种好像独自生活在大地上、地球上的奇特感觉。

这幅婆娑匝地、暗影幢幢,树木在夜色中的浓荫不规则地覆盖的墙壁和大门上的情景,像是儿时才会有的梦;那样的梦既是因为心智眼目所及的有限,又更是因为生命之初对周围的自然风物充满了极大的好奇和向往,能将天地昼夜之间的一切都全部纳入眼底心间,融汇了世世代代的莫名的原型印象,又加上了只属于自己的个体生命特征的独特感受。

也只有夜色中这样的人居与大地的一致着的情景,才会让人约略重现生命之初的那些遥远却又永恒的光彩。在夜色里才看见久违的光彩,这样的神奇光彩如果不是在这夜色深处大地深处合一的位置上,便断难再有。

虽然很喜欢也经常骑车到大地上漫行,看四季的变化和庄稼的荣枯,但是那几乎都是在白天,很少有在天不亮的早晨,也尤其很少有在夜色之中徜徉大地的经验。

想一想也是,如果不是回到故乡、住在亲戚家里,怎么能在夜里这么方便地一出门就直接面对广袤的田园呢!

能有旅馆的地方都已经没有了大地,而有大地的地方你又无处安身。道理就这样简单,打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在现实里要形成另外的选择,却也不易。人在环境中,感受环境也受制于环境;除非刻意为之,自然而然的状态里,人就是环境中自然物。没有条件走到这样的自然而然之中,就不会有机会看见特殊状态里的自然,如果把夜色也作为一种勉为其难的特殊的话。

五月初的夜晚,路灯只在村庄中间亮起,走到村边上便已经有了大地上过去的那种星空下的一切都只剩下了个大致轮廓的黑暗。这样的黑暗尽管也是与时俱进的,与曾经的彻底黑暗已经不同,在地脚的天际线上总是有隐约连成一线的路灯,有村庄上空某一束散射的光,将眼前的夜色衬托装点得有了一份借光的微明。

这种微明的黑暗是不是比过去那种彻底的黑暗要好一些?还是要不好一些?不管好还是不好,却都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眼前的事实。对于熟悉了各种各样的光而久违了各种各样的黑暗的现代人来说,有了微明的黑暗也还是难得的的黑暗。

在这样微明的黑暗里,村边上的那一家,如诗如画如童年带着恐惧的神秘色块下的院落上空,大槐树上的白花不仅暗香传递,而且还能在黑暗中将累累白花看得一清二楚。

它们俯瞰着的这广袤的大地上,在黑暗中铺展开的是无边无际的麦田。养鹅的大棚亮着灯,在夜的大地上形成了一道暗暗的亮边儿,却显得周围的麦地更加黑暗。

黑暗中的麦子是看不清的,却能分明地感到它们成千上万的存在。湿凉的带有麦香的成长着的气息,让人能感觉到分分秒秒都在蓬勃起来的气韵。麦子,正处于在这片土地上劳动生活了一辈子的三姑夫顺口说出来的“谷雨麦怀胎,立夏麦呲牙”之间的旺盛生长期。蹲下仔细看,拽住一棵麦子看,能看到麦穗有的怀胎欲出,有的已经呲牙露嘴。它们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形成了大地上黑暗的底色,与间或出现的没有种小麦却也耕种成了整齐的畦垄的发黄发白的土地,颜色鲜明地区分着;而众多的麦子共同的成长所形成的某种类似天籁的声响,轻手轻脚、时断时续,却也永续不停。

其间夹杂着的蛙鸣、虫鸣、鸟鸣,在夜里听得很清楚。它们的鸣唱和停顿貌似完全随意,但是似乎终究是有某种神秘的节奏。这种节奏人类很难模仿出来,模仿出来也不会有人有耐心倾听;因为只要经了人手,它们的断续节奏便无论如何都已经变了味道。

在夜色笼罩的大地上,还有一种类似广场舞与春节鼓乐队混合的声响经久不息不断线地传来;这隆隆的鼓声是从村边的一个独院里传出来,那是本村的一个五保户,村子里的鼓乐队在他的院子里练习。鼓声在夜的大地上传之遥远,成为周围几个村落共同的夜声。不到夜里人们都要睡觉的时间,也就是九点钟左右,鼓声是不会停下来的。

在乡间的大地里,我和父亲、和三姑夫三个人,一起在夜里行走。踏着树的影子,踏着麦子的影子,踏过它们层次不同、程度不一的黑暗,在广袤开阔又阴凉湿润的好气息里,在梨园密密层层的嫩叶上的清香幽然里,在跟白天完全不一样的黑夜中,似乎已经走回了过去的乡间大地上。

让人叹喟着赞美,让人赞美着叹喟,从盘古庄走到了大曲堤,又从大曲堤走向柳林,在这河间肃宁的分界地带,我们走了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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