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转笔刀
梁东方
童年是充满了无穷的想象的,其中不乏自己拥有巨大力量的想象,但是童年也是大多数时候都无能为力的。在想象大于能力的年纪里,孩子们就经常处于一种失神一样的恍惚里。有意思的是这种恍惚的表现形式并非是成年人那种落魄,而却是一种跃跃欲试与欲言又止之间的反复状态。
一切崭新的思想,只要是在自己头脑里第一次出现的,不管在人间、在别人那里已经出现过多少次了,就一律都会被自己当做史无前例的新鲜,就会津津有味,就会乐此不疲,一直到闯了祸而惊慌失措,或者终于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为止。
这种想象和尝试都基于人类作为动物的本能,作为具有发达头脑的动物的本能,往往是异想天开的胡思乱想,也更多的是将一切好东西据为己有的初级需要。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没有课桌也更没有椅子,每人都是自己带着小板凳,而膝盖上就是写字的地方。即便如此孩子们也充满了懵懂的欢乐,因为一切都是新鲜的,有教室、有老师、有老师进来以后大家都站起来的格式,还有敲钟上课敲钟又下课的奇妙,至于黑板上那个字自己怎么也写不好的问题就只有回家写作业的时候进行补救了:把“主席万岁”写二十遍,结果写着写着就把“席”写成了“度”,吓得家长赶紧找橡皮一个一个都擦干净……
写字用到铅笔,铅笔写着写着就要削,削铅笔一般都是用小刀,长约五厘米,可开可合,其锋利程度也就仅仅可以削铅笔,最多还能削果皮,那时候还没有削过铅笔不能削果皮的健康知识,况且其实削水果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年到头也用不到一两次;但是也有的同学有转笔刀。
转笔刀是很先进的发明,可以彻底解决用小刀削铅笔的时候掌握不好削的角度而直接将好不容易削出来的笔芯削断的问题。转笔刀巧妙地设计了一个和铅笔一般粗的孔洞,只需要将笔伸进去然后轻轻转动就可以轻松地把铅笔削好。这个神奇的工具在孩子们眼里立刻就成了一种圣物,连带着拥有这个圣物的人也成了圣人。
而按照动物本能的逻辑,在别人有自己没有的情况下,最直接的想法与做法就是据为己有。据为己有有两种方法,一个是直接抢过来,一种就是趁其不备拿到自己的兜儿里来。
这种猴子之间抢食物的本能在一年级的小学生之中依旧起着关键的作用,它们因为看见了好东西而眼红、而惊叹、而无法控制自己“也要也要也要”的情绪,经常能主导他们小小生命中当下的一切。好像不抢过来,不偷过来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就再也不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实际上他们头脑里这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别的事情了,老师讲课也好,上下课的钟声也好,一律都成了耳旁风,不再感兴趣,不再能分神一丝一毫。
鉴于我的本性和我当时头脑发育的程度,我直接舍弃了抢过来的最本能的方案;而是采取了比较有智慧的手段,那就是乘其不备拿到自己的手里来。这个愿望几乎就在有了这个想法的下一秒直接实现了:因为这个现在已经无法回忆起是男是女的同桌(因为没有桌子,所以只是挨着坐而已)正好侧过头去和旁边的同学说话,在其目光稍微挪开一点点的一瞬间里,我就伸手把转笔刀攥到了自己手里。
那个年纪的孩子做什么就是做什么,不能心有旁骛,没有眼角的余光,也不太在乎周围的同学是不是看到了。周围的同学看到了也不会明白正在发生什么,那是个完全朦胧懵懂、似有若无,只能看见眼前、只能聚焦于自己正在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中的世界。
这样,他回过头来就什么也没有发现,甚至连自己曾经拥有过刚刚还津津有味地在别人面前演示的转笔刀这件事,也给遗忘了。按照那个年龄里终于得到心仪后所要进行的动作习惯来说,我应该把转笔刀放到嘴上咬一咬,看看这么好的东西是不是能吃,是不是好吃。毕竟好吃是比一切好看好玩都更重要的功能。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那样很容易被发现,很容易被明显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有一个转笔刀的同学看见。
下课的钟声敲响,那种半截铁轨的声响洪亮而传播遥远,我们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钟声响起来的那一刻,马上就站起来来冲出教室,冲向厕所。我冲到半路上拐了弯,拐到了操场上。因为意识到了我刚刚做的事情的严重性,所以不敢再在同学群里出现,躲得远远的就可以暂时将这件事的恶劣本质给遮掩一些。
我盘桓在操场的沙坑边上,背着手将那个转笔刀从手心里滑到了沙子里,并且假装不经意地埋上了一层沙子。站起来以后又用脚往上埋了厚厚的一层,以至于那里的沙子明显都比别处高了……
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将赃物转移的行径不仅没有给自己带来平静和安慰,而更引起了内心的狂跳。因为这已经类似于一种毁尸灭迹,是罪上加罪。这些名词当时自然是完全不懂,但是这个道理在本能之中是明白的,所以会惊恐万状,所以会如坐针毡。他们几乎是按照生物逻辑击打着一个刚刚要成为人的小动物。
这件事情的后续是没有后续,我自己忘了,旁边的同学也忘了,我甚至都不记得其后来是不是又找过自己的转笔刀。至于沙坑里的转笔刀最后到了谁的手里那也完全不知道。这段当时巨大的人生波澜,涌起的高度和惊险度都非常令人惊骇,但是平静下来的速度和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得平缓无痕。
它只埋在我一个人的心里,作为一种人生之初的不无恐怖的心理经历,一直到几十年以后,偶然重回那所学校,在曾经有过沙坑的位置上,骤然想起这一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