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天镜湖夜雨
梁东方
夜雨中的天镜湖的桥头立着保安,道路交叉口也立着保安,他们打着伞的身影黑黑的,或者隐在周围的灯影与树丛背景中,或者明显地成为暗弱光线里栏杆曲线上的一个突出之物。雨水不能使他们产生任何动摇,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梅雨时节的雨,雨已经成了他们值班状态里天经地义的一部分。
在夜里,在雨里,他们继续履行着全天候不间断的守护职责。这样的守卫,使偶尔经过的夜行人感觉很安然,再次意识到天镜湖并非完全自然状态的湖泊水系而是充分的人化自然。
路面平整,灯光均匀,红色的塑料防滑地板运动场鲜艳,品种繁多的花草树木有序分布,水岸造景、林莽置景、花草布景都有过充分的考量,兼顾几何的线条曲线和自然审美的高低错落。
这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自然环境也几乎是最好的地方的总体状态中的一个片段,是在发展至上的主调之外,人本的东西也尽量被尊重着、好环境被尽量保持着的样貌……一切不无痛楚的发展和终于有所成就的现实之间的这个雨夜里的场景,成为按照资本规律运转着的庞大社会齿轮之上的一个碎屑似的小景。
打着伞夜游,在伞盖的边缘上,毛毛细雨在灯光下被清晰地照耀出来;让人看着饶有其趣。因为是梅雨季节,一点不担心这样的毛毛细雨会突然结束,所以有大量的时间和机会仔细观瞧,看细雨如何纷纷落地,看筛子筛过一样的雨线怎么润物细无声。
过去有一首歌叫做“幸福不是毛毛细雨,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其实幸福就是毛毛细雨,至少在我这从干热的北方来的人眼里,这样夏至时节的毛毛细雨实在是太过难得的景象了。它们细如牛毛而且均匀持久源源不断,让时间变得润泽,使季节成为一种不急不躁的享受。这在北方基本上已经是消失了天地物象,是只存在于文字中的想象之境。到南方来,打着伞在夜里走一趟这样的细雨,比浇花的花洒喷出来的水线还要细的细雨,贯彻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的细雨,就已经是于世间的宏大叙述下的一切其实都无能为力者的最大幸福。
作为日渐干涸,日渐沙漠化的北方来的人,能有机会体会到过去的诗歌文句里关于细雨纷纷、绵绵不绝的自然描绘的真实意境,都是惊喜,都是对他们现实人生的拓宽,都是对他们本来应该能体验到但是已经无缘体验的气候天象的珍贵实践。
毛毛细雨在无风的夜里,均匀地洒在路面上,洒在路边的草与花上,让一切都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湿润里。花和草好像都特别适应这样的细雨,在这样的细雨里都特别水灵而茁壮,这是老天在用花洒,或者说人类的花洒不过是从这样来老天的花洒里学了点皮毛。
冬天里结满了白色果实的乌桕树,花穗居然是淡绿色的一个长串儿!因为它们在冬天树木落叶萧条以后最为显眼,所以一向也只有那个时候人们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今天,算是终于看到了它夏天的模样。
冬天每一根枝条顶上都有一团一团的手掌似的花苞的结香,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与其他灌木没有什么区别的一丛丛饱吸水分的蓬勃之绿。
与眼前因为雨水不断而出现的异常清晰的特写画面不同,天镜湖的灯光设计在夜雨之中让稍微远一点的景象都带着一种由充分的水意形成的光晕,光晕各自在黑暗中占据一个角落,使视野之内满是恰到好处的朦胧。那些朦胧不尽之处正是可以想象得无论多么美妙都不会过分的诗和远方。
在遥远的南方,在总需要带着伞、打着伞的水边林地,像是一棵久旱的植物一样被仔细而持久地从上到下地灌溉;这既是远方的诗,也是眼前的真实。
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能当下就意识到、判断出自己已经找到了远方和诗的情境,大致不会多有;一旦有了,就会进入到一种极致的、忘我的、天人合一的审美之境中去。在一成不变、不知不觉就会以为那一定就是全部世界的北方长居之地,是怎么也想象不到还可以有这样宽舒恣意漫漫雨夜的。这貌似寻常的一走,便已经是生命体验意义上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