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太丰乡间漫步
梁东方
本来是到昆太路边的公园来玩的,公园里也的确有大片的荷花正在开放,碧绿的叶子和粉红的花朵与北方的荷花好像也没有区别,有分别的是来看荷花的时候的气候:北方的荷花盛开的时候,人们一般少有闲心去看,即使是爱花人要去看荷花,也一定是要下一番决心的,因为气候炎热,日照灼烫,不要说身体发肤就是目光似乎也会被强悍的阳光给炫得不得不闭上。
南方则不一样,现在正是梅雨时节,小雨时时落下,又时时停止,没有阳光,即使雨水停得时间长了一点,也不过是有点点潮热而已。人在行走之中,这样的一点潮热是完全不在话下的,依旧可以兴致勃勃地继续看花,一点不影响赏花的心情。温润的情境之中,不仅是荷花,其余的一切花花草草也都让人饶有其趣地边走边看。荷花边上的绒叶肖竹芋宽宽的叶子托举着紫色的花朵,美人蕉的叶子居然是黄色的,花朵却还是红色。而结了密集的褐色果实的蚊母树,还有长了像是一串疙瘩状的聚合果的罗田玉兰则逐渐将人引出了公园的范围,到了旁边的农田之中笔直的道路上。
道路两侧是收获以后的稻田,收获以后的稻田重新生长出一层新绿色的小苗,新绿色的小苗郁郁葱葱地簇拥在一起铺展到这个大地上,让大地像春天一样有了又一次崭新的生机。这和北方的小麦收获以后逐渐长起高高的玉米森林,逐渐将视野全部遮挡住的青纱帐是不一样的,人在其中依然可以拥有一望无际的享受。
这样道路在田野里笔直地延伸并且不断十字交叉的乡间格局,是城市化之前的乡间旧貌,不期然之间这样的旧貌已经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要想寻到这样一种以前遍地都是的大地景观已经不大容易:没有高架桥,没有高速路,没有铁路,就只有乡间道路两侧高高的水杉或者叶片亮亮的广玉兰树做了护道树,形成黝黑的透视景观,置身其间不仅有辽阔的稻田视野,还有飒飒的风,有梅雨季节里积累的凉意的自由散发。
顺着这样的路走下去,路边往往还有小河相伴,任何一条路和一条河边,都会隆起两溜在平展展的田野里像是高墙一样的绿色树冠组成的巨龙。它们远远地就将道路和河流的方向清晰地标示了出来,使人不由自主地向往,向往着走到那样的绿色巨龙中去,顺着它们标示的方向在大地上那些从未抵达过的地方无限地走下去。
所有还能唤起人这样无限走下去的激情的大地,就都是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小河边的树影里零星地坐着一个两个垂钓的人;这在北方的垂钓者看来,实在就太值得羡慕了。因为如果不是在收费的养殖场钓鱼,谁也不知道哪里还可以到自然河流中去钓鱼;全部自然的河流都已经干涸,找到一洼水都已经是令人惊喜不已的奇迹。这样一个人驱车而至,随便停在路边就可以举竿垂钓,是多水地区的福利,也才是垂钓的本来情境。
从有垂钓者的河边望出去,两侧辽阔的稻田中有白鹭振翅而翔,它们优雅地迂缓地巡航的目的,始终都是田地里的虫与鱼。在这一切的背景里,有互相间隔都很大的农户的一栋栋小楼,小楼似乎不是立在村庄里而是各自站在田野间。小楼周围有芦苇荡,有稻田,围绕着小楼的却是果园和菜地,是家家户户都自给自足的各种各样的农产品。这样与田野无间并置的农舍格式是天然的别墅格局,是城市人早已经无法企及的理想人居状态。
走在这样的环境里,水杉和广玉兰树夹道的乡间笔直的道路互相连通,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都与建筑保持着适当距离地远远地可见,又不过于接近地通过,非常适合徒步、骑车漫行。在这里获得的自由旅行的享受远远高过人工的公园,它直接就在生活之中,没有被从日常路径中剥离,在充分的日常色彩中发现的颜色和形状、线条和格局之中的美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属于自己的发现而不是被人刻意安排的兴奋。
梅雨季节里这珍贵的不下雨的时段中,在这样的大地上的漫游变得充满了诗情画意,嘴里不禁就哼起了那被遥远的时代植入的不无浅薄却也画面感十足的歌曲:
黄昏的乡间道上
洒落一地细碎残阳
稻草也披件柔软金黄绸衫
远处有蛙鸣悠扬
树上有蝉儿高唱
炊烟也袅袅随着晚风轻飘散……
这当年的流行歌曲中停留在语言浅表层次上的乡间景象描摹,于今唱起来却已经恍若隔世。发展已经将这样田园牧歌式的速写近乎全部消灭,人们住在密集的高楼大厦里,行走在只有源源不断的车流而再无任何自然气息的道路上,已然与这种亘古以来一向如此的人类生活做了永远的告别。这样的生活格局里的那些被世世代代的时间和经验都反复证明是最符合人性的美的场景,自此将与我们和我们的后代永远绝缘。在这个人类历史的转折点上,能有机会在太仓的乡间沐浴其愈发珍贵的近乎标本式的存在,唏嘘感慨之余所能做的,也就是再尽量多地在其中走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