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还没有来,只是冬天停住了脚步
梁东方
立春了。这时候,春天还没有来,只是冬天停住了脚步,并且开始向后退。
积雪融化,流水洇润到路面上,像是孩子随意撒了尿。人走过这些“尿迹”就会不由自主地迈一下、跳一下,一边迈一边跳就忍不住要笑起来似地愉快了。如果是骑车,就很愿意碾压过这些弯弯曲曲的水痕,甚至驻足观赏一下:树林中的地面上,雪几乎已经全部化解净尽,只是在有雪融化的地方地面是润润的黑色,在没有雪水的高一些的地面上则还是褐黄的土色。
这样湿润的黑色和干燥的褐黄之间,界限非常模糊,像大自然一向以来的神奇一样,过渡得非常不动声色,你就是凑过去想去确切地观看那个界限,也必然是徒劳的;远不如这样站在路边上遥望一下,在那样近乎斑驳的林中地面上的颜色变化里,去体会冬天向后退了的奇妙。
雪水洇润土地,没有雨水的破坏性,没有雨点砸出来的坑,更不会有水土流失的坍陷。地里湿润的意思,像是从地下返上来的潮,像是有人用令人发指的耐心一点点地、不露痕迹地浇灌。
因为雪水融化而呈现出了斑驳之状的林中地面,现在没有一棵草,没有一片叶,只是有大面积发生的青苔出现,成了这个季节里第一片的绿意。在一向干燥的北方,这样可以滋生出青苔的湿润,正是拜积雪融化所赐的绵长浇灌的成果。它们只会在有积雪的年份里出现,远非年年可见。
青苔斑驳的绿意之上,乔木灌木都用自己浅淡的苍黄暗白色的密集笔画点缀着天空。将要萌发还没有萌发的日子里,枝杈内部的浆液已经开始流转,树皮上的晕色像是少男少女的表情一样,即使没有表情也隐含了一种抑制不住的蓬勃;虽然还没有任何可以说得出来的变化,但是变化显然正在发生。
在这些含了生机的枝杈之间,隐约可见蓝色的河面;像是一条彩带的蓝色河面,就是贯穿其在季节里的最大亮色。它的存在使这样冬天停住了脚步后退的画面越发均衡,并且呼应了那些灰白的枝杈里隐含的生机。
河面上还是有冰的,但是也已经有一半没有了冰。重新成为荡漾的水的河面上,北岸阳光充沛的河面上,已经有暗绿的浮萍或者水草逐渐在将自己的绿色变得越来越不含糊、越来越鲜艳。这种低等植被对于春天未至的不在乎里,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敢和莽撞,即使在夜里遇到和冬天并无二致的寒冷,它们好像也已经坚定了自己由此开始绿起来的意志。对于土地包括水域的内在变化,它们是可以察微末于毫厘之间的。
实际上人也是有着类似的感觉机制的,午后的阳光里,河边还是有了个别出来散步的人。有的人会在前后没有人的情况下,偷偷地摘口罩,换一口气。有的人干脆离开绿道,走到林中去,走那些不是路的地方,不会与任何人相遇的地方。这样就会在林间偶尔出现和缓的漫步者,他们穿着冬天里黑灰色的衣服,慢慢地走在蔚蓝的河道与灰黄的林带之间,构成了这春天未至,只是冬天停住了脚步的时序节点位置上的一幅画。
人世间的一切也都是可以以这样和缓乃至停滞的方式和节奏出现一下的,它不仅是审美的,也同时是对那些高效率快节奏的工作格式、生活格式的有效缓冲与必要铺垫。
下午阳光最好的一段时间里,在林畔一处背风的地方站定了,已经可以体会到一种静静的温和,它是介于冬春之间的那种温和;冬天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但肯定不多;春天将会有很多,但是一定会伴着某种程度上的温热。只有在这个节点的位置上,两边的时序都可以触摸到一点的时刻,十分神奇。其间微妙的分寸感,只属于现在;不注意观察、细心体会便会错过。
一般来说,人们只会对季节的最典型的特征有印象,所谓春花秋月夏热冬寒,而实际上在季节和季节之间还缀满了大量这样妙不可言的中间状态,它们是我们生命感受完整性与丰富性的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意识到这一点,就总是在想象,想象有朝一日,如果可以有一年时间住在山坡水畔的林间,一定不错过任何季节细节,专一用每一天来观察、来享受。
完整地观察体会由冬而春乃至四季的全过程,在人来说曾经是必然置身其间的天经地义。但对于现代城市人中的绝大多数来说,却已经是不能实现的任务。偶一为之,天地与人与万物的变化的细节,的确就让人吃惊,也马上可以让人乐此不疲。它们撼动人心的力量不独让人惊喜,还有让人有由发现与反思而来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