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夏日饮食记片

梁东方

夏天万物生长，蔬菜既多种多样，也很便宜。而且野菜随处可见，即使不去菜市场，就在大地里随便一走一过，随手在路边上掐一点，在湿润的林下采一点，也足堪饭用。因为夏天很容易腐败变质，所以不论是买是采，都不宜多，以一天之量为宜。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西葫芦芹菜韭菜香菜菠菜白菜芦笋等等之外，偶然记录下来的几种，罗列如下：

其一，长豆角。

长豆角耐炒、耐蒸、耐煮，这个特点决定了它很适合做焖面，适合切碎以后掺和到米里做蒸菜米饭。蒸熟以后的长豆角从碧绿变成一种失去了鲜艳的均匀的暗淡，一种好像被水泡久了以后走了色的淡色，那淡色不足以支撑生命，虽然维生素大致全部失去，不过同时也说明已经将豆角里的有毒的凝集素和皂苷全部去除掉了。吃豆角还是要吃起纤维，吃起特殊的长纤维包裹着的一粒粒青豆予人的不同阻力的妙感。有人就因为这种不同阻力的妙处甚至连吃饺子也喜欢吃豆角馅儿的，我是不喜欢。我以为吃饺子，馅儿要么鲜，要么软，豆角这样疙里疙瘩的东西做馅儿，总是不理想的。所以凡是豆角馅儿的饺子我都吃不了几个就吃不了了，倒是可以作为控制饮食的自然疗法之一种。有时候就是要做一些吃起来不那么顺口的饭，省得不知不觉就进入放任状态，吃得太多。

如果只是吃过长豆角而没有见过长豆角长在豆角架上的样子，那就缺了一多半的享受。长豆角像一根根固定住了的雨丝一样悬挂在豆角架上的样子，是盛夏里的一道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天气潮热，如果不是人们在苦夏中兴致大减，如果不是熟视无睹，这样的风景一定会招来很多观赏的长短镜头的。我在滹沱河的河滩地里见过大规模种植的长豆角地，到了这样收获季节的早晨，家家户户都先在黎明时分采摘了，然后用电三轮拉到路边，直接卖给开着大车来收购的菜贩子。夏天早晨的大地上，在一片人声的热热闹闹里，罕见地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带着浓郁的豆角的青涩味道的清凉。形成一幅人与土地和土地上的植被一起，在季节里展开的印象派画卷。

那是大河断流很多年以后，滹沱河沙滩地上依然努力葆有的一幅水墨画；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生生不息的生产生活方式中很平常的一角。也许年年可以重复，也许一年和一年也有小小的不一样，当然也许就会在某一年里戛然而止，从此成为未加公众意义上的记录而只留存在这一代人的头脑中的印象。这种印象是生命和土地，是人和自然的互文关系的永恒写照，它不仅曾经是符合生活的逻辑的，而且还是美妙的。

以前我对这种泛出浓郁的青豆子味道的长豆角是不大爱吃的，自从有了那样的观感以后，就逐渐有了感情，一旦又到了时令，便一定要吃几回。

其二，REN性菜。

REN性菜很适合湿热的气候，尤其在雨后就会格外水灵茂盛，一片茁壮。被掐尖以后，它就会迅速从每一个叶肩处重新长出新的尖儿来，形成一片尖儿的壮观格局。让再次来掐尖儿回去做菜吃的人喜出望外。而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发生率不是很高，因为到处都是它们的身影，人们往往不必再回到以前掐过尖儿的这一棵任性菜身边。

季节馈赠的时令野菜，一边走一边掐就可以回家做菜吃了。它们最符合伏天里的气候特征，从内到外都可以让人与季节一致起来：凉拌了吃，又新鲜又健康；包饺子吃，可以用自己的无味来衬托肉馅和作料的有味儿。

我在这里写成REN性菜其实只是凭音而录，究竟还是任性还是人性菜，因为都是人们的口耳相传，落实到具体的字上去，都不算错；而其实又都是错的，这菜的学名叫做苋菜。对，就是马齿苋的苋，它们是同一科属的草。所以被人们称为REN性菜，大抵是因为念白了。不过念白了也应该是XIAN菜啊，怎么出来个REN呢！因为在温饱问题长期都不能很好地满足的时代里，苋菜遍地而生，产量很大，能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人们对于蔬菜乃至主食的需要。至少在这个季节里，用它来糊口救命是没有问题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这种很“任性”地到处生长的草就很“人性”。

中国的文人墨客有很多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在自己的文字里都不乏描述。不管是水乡绍兴用苋菜梗做的臭菜梗，还是南方人蒜炒苋菜拌米饭，都已经形成了民族记忆的有机组成部分。

这样的组成部分只有你自己作为个体的人也通过自己的采摘和烹制，具体可感地体验到了，才会深深地为自己的生命从概念融化到自身的血液中去。这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世世代代的人们，因为地理物候而渐趋同一的必由之路。

其三，苘麻。

直到要写一写这种俗称麻果的野草了，才最终查对出来，它叫做苘麻。苘，发QING的音，三声。如果是凭空见到这个词，大约是怎么也不能将这个匪夷所思的名字和我们人生经验里这种曾经遍地可见，后来又再难觅其踪迹的特殊的草棵联系起来。

上了年岁的人，有过乡村生活经历或者田野生活经历的人，大致上在小的时候都曾经吃过这种在盛夏的路边随处可见的野果。高高的身量，有棉布一样质感的叶子和茎秆，叶腋处开出柔和的黄色小花来，在开花的位置上一般已经先后都有一些桶状带着均匀的竖划线的果实了。那些竖划线像是绳子勒住的痕迹，好像已经这样捆绑好了等着人来拿。苘麻往往比小孩子的身高还高一些，所以面对苘麻果他们一般都拥有“触手可及”的方便。摘下来，顺着竖划线撕开，苘麻果里的白色籽粒排列整齐，一口咬下去，略带着一点麻味儿，麻味儿之外孩子们口腔期非常易于的饥饿的舌头品味到的更多的还是甜与香。

在连主食都限量，更没有零食可吃的时代里，这样的野果就是孩子们自己找到的美味佳肴。他们像是渔猎为生的祖先们一样，在这样取之自然的本能的驱使下，既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口腹之需，也于心理上获得了一点点没有被世界抛弃的圆融。

这一天，正看见绿道边上正有一个人将自行车放下，端着手机耸着肩膀给一棵苘麻的麻果和小黄花拍特写，其专注与认真之状，像是发现了新物种的植物达人；或者这也是一个小时候吃过麻果的人吧。

其四，马生菜。

夏天的野外几乎随处可见的几种野菜中，马生菜也就是马齿苋可以说是最主要的一种。它在雨后层出不穷之状，直接就是夏日生机的物证。奇妙的是，它本身于人类而言就是一种无价之宝。

马生菜又名五行草，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从颜色上说把五行占全了。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认知，这样五行全的自然物象，一定是大吉大利的东西。果然，它具有清热沥湿、止渴消肿、明目、降脂、使白发转青、凉血、降肝火，等等作用，而且还是肠道清洁剂，可以治疗包括痔疮在内的各种肠道病。马生菜煮水加白糖，本身就是一味良药。注意不能放红糖，因为白糖也有清热解毒之作用，二者可以相辅相成。

其实用不了这么复杂，只要随手揪上一把，回家洗净了焯水，然后切碎拌了醋和蒜，就已经既是菜也是药了。我喜欢拿它作为菜卤吃凉面，这样凉面就满满的都是季节和土地的味道，食之可以有驾驭清风驰骋夏日清凉的妙感；最有意思的是，因为直接来自大地，马生菜这种东西你一次是怎么也吃不多的，吃到电影程度它的味道就会阻止你继续饕餮，就会让人止乎八成饱便不会继续吃了。据说这也是所有野菜共同的特征，被人类养殖和驯化的蔬菜则消泯了这一特性，不再对人类不知道撑得慌不停止的胃口进行及时劝谏了。所谓驯化就是完全符合人的要求，哪怕人的要求是违反自然的。

其五，凉面。

夏天应该用热水洗澡，应该喝热茶，应该吃热食，至少不拒绝冷饮；但是夏天吃凉面的习惯却也根深蒂固。这个凉面的凉，并非真正的凉，而仅仅是过了一下凉水，不那么热气腾腾了而已。

凉面的精髓不在面，手擀面固然最好，没有的话挂面也未为不可，因为凉面的要义在与面相伴的菜：黄瓜丝苦瓜丝儿胡萝卜丝儿，茄子丁儿儿豆角丁儿土豆丁儿，西红柿片儿芹菜段儿，还有上述的REN性菜马生菜之类的野菜，一碗不多的面，可以配上大量的蔬菜；而炸酱也好，麻酱、鸡蛋酱也好，都是统领这一碗面和菜的旗帜，它们使一切都有滋有味。至于其中的醋和蒜，则是旗帜核心的灵魂，它们是使一碗面具有了超越于季节之上的意味的核心驱动力，是让夏季饮食突然被人向往的最重要的原因。

吃凉面的一个重要考验是能不能吃得慢一点，不做呼噜呼噜之响，不做风卷残云之状；这是个难题，因为凉面太容易下咽了。吃一碗凉面还能做到小口慢食者，不是胃口小就是真正的美食高人，深刻懂得细嚼慢咽的享受。在人世上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享受中，这种能在吃凉面的时候依然不快的人，都是深深理解人生滋味的人。

当然，细究起来，同样的食材，同样的饭，在不同的地方吃是有不同的感受的；同一个人在这样不同的地方吃同样的饭的话，心境不同，滋味也有异。

即使是盛夏，傍晚也就凉爽了。至少一早一晚让人继续可以置身于相对舒适的自然气息之中。这是郊外的家最迷人的地方。它始终保留着无边的自然向人类敞开的窗口，让人每天都能体会到身在自然之中的不尽愉快。城市里不论多么高档的房子其实都已经不具备这样的功能。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简单朴素的饮食，都有城市里所没有的品味。

以上关于诸种野草、蔬菜、饮食的描述都源于个人经验的实证，没有所指，没有微言大义，就只是事实本身。人类生活在事实本身的范畴内，是古老的淳朴传统，也是现代人从城市回归田园的基本途径，或者叫做基础。任何其他超乎其上的追求，其实在个人都因为偺越而近于奢侈，无数人间生活的经验也一再证明那超乎其上的一切的不可信与不可依托。它们不过是少年时看不见脚下的事实，只能看见高远的想象之境的无限向往而已。

什么时候你投身到这些天地赋予的事实本身中不做他想了，什么时候你就接近物我同一、接近人类生活的本真情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