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过电
红旗过电是我们那一伐儿孩子都懂的一件特指的事,说的是红旗用私刑惩治小偷的那件完全可以载入每个人的童年记忆的大事。
所谓私刑其实完全是公开的,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进行的,场地就是医院办公室前面放电影的广场,小偷被像电影里的被严刑拷打的革命者一样地倒绑着双手捆在一棵树上。
这个小偷现在回忆起来面目已经有些模糊了,好象岁数并不是很小,三十来岁,也许二十来岁,甚至十几岁,因为很瘦,加上我那个时候还很小,所以难以准确判断年龄。他穿着一件破破的白衬衫,脸上的沮丧早就为恐惧所代替,他预感到今天这一关很难过去。
他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小贼,走街串户,看什么好下手就偷点什么。那时候谁家里也都没有多少钱,更没有多少吃的,他这次的目标似乎是红旗家的鸡。正抓了鸡要往外走的时候被听到鸡叫声走出来的红旗妈给发现了,当场就扇了小偷几个耳刮子,小偷绝乖乖地把鸡放了,挨了老太太的打以后求着饶跑了。老太太说打得她的手都疼了。那个时候的总体气氛还是邪不压正的,没有哪个小偷像现在这样敢于在被发现的时候变偷为抢,甚至抽刀杀人的。
红旗是事后回家才听说这件事的,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侮辱,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因为在这一块地方,他是从来不受任何人欺负的;即便是在周围几条街上,人们听了他的鼎鼎大名,也都是先就敬了几分、怕了几分。他的威严、他的尊严完全是靠着他自己一次次和人打架打出来的,每次打架的不要命,和给对方造成的流血断骨的惨痛结果,使他的威名逐渐被竖立起来,成了一面在孩子中、在成年人中都不得不另眼高看的旗帜。
传说他上学的时候不仅带着刀还带着褥子,带着刀是为了打架,带着褥子是为了在搞女生(实际上是女生中的那种漂亮而浪的,也就是后来所说的不良少女吧)的时候给她们铺在地上,让她们舒服点儿。我其实是没有直接见过他拿刀和褥子的,只是见过一次他拿着自制的手枪去老党那边的树林里子去做实验。
为了防止枪的后座力伤到自己,他把枪绑到了一棵大杨树的树干上,对准前面另外一棵大杨树的树干,围观的孩子们都瞪着眼恐惧地望着,他站在绑枪的那棵树后面,伸过手去一搂,砰的一声,一阵青烟,孩子们先是向后一躲,然后紧接着便向前一拥,都奔到了被打的那棵树前。树干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洞,洞口上还有被灼烧的木头散发出来的焦糊的味道。红旗掏出一把闪亮的匕首,开始一刀一刀地挖那个树洞,直到把周围的木纤维带着杨树树汁挖开了一大片,也没有找到子弹头。
这把枪使红旗更有了传奇色彩,孩子们对他更加敬佩和恐惧了。这把枪后来被使用过的一次现场,我是亲眼看到了的。那是六一学校的学生们隔着巨大的交通壕和对面的康庄的孩子们发生的一次械斗,开始两边的孩子只是隔着交通壕对骂,对骂升级到互相扔土块砖头的过程是顺理成章的,两边参与的人都急剧增加,砸过来和砸过去的土块和砖头都有击中的记录了。对方已经有很多成年人参与了,这时候红旗在众人的簇拥下从学校里大步走了出来。据说是有人专门去请他出面来的,他的手里拎着那把枪。现在想来,他当时也不过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但是在我们这些小学生的心目中却已经是一个比老师那样的大人更加可怕的甚至比那个经常打人的斜肩膀体育老师都可怕的人了。
他的到来让学生一方出现了一片欢呼声,红旗顺着人们自动给他让开的胡同走到交通壕的最前沿,以我们在电影里经常见到的姿态把枪一挥,然后自己趴到了一个土坎后面,把枪架到了土坎上。学生一方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康庄那边还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听得这边一声震聋发聩的枪响,一团青烟升起,对方一下就明白了学校这边是在开枪!人群轰然后退,人们没命地向身后的村子里狂奔而散。据说红旗那次开枪没有把他的子弹头安进去,他只用了火药。他有自己的智慧,掌握着恐吓和真正的伤害之间的分寸。不管怎么说,红旗的威名从此就成了一个传奇。
现在,一个小小的偷鸡贼竟然敢于到他家来偷,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哪里能忍受,立刻骑车出去追。那小偷大约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在已经被扇了耳光并被被放走人后,再来追的事情,他只是顺着那很长很长一段距离里都没有分岔的马路走着,被身后骑车而来的红旗逮了个正着。在追上的现场,红旗当时只是随便地又打了他几个嘴巴,告诉他自己是谁,并没有在马路上怎么狠整。然后就骑车向回走,小偷的两个拇指都被绑住,连着的一条长绳栓在红旗的车后架上,一路小跑着,跟着红旗回到了医院里来。
这种捆绑与跟跑的模式是当时的警察抓人的时候所惯用的一种潇洒方式,在抓人的同时就已经游街了,有震慑作用;而且会让在前面骑车的警察非常有面子,非常风光。不敢说红旗是不是也被警察这么抓过,但是他肯定也是看见过的。现在如法炮制,就显得自己比那些警察更有面子了。
实际上那个小偷在被路上被追上以后就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及至听到红旗的大名又被扇了耳光以后人就已经要崩溃了,已经无数次跪下求饶,磕头如捣蒜了。但是这样的行为只能激起红旗更大的愤怒,也引得周围围观的人一阵阵哄笑。在这么多人围观的情况下,红旗是绝对不允许自己丢面儿的,无论如何都是要狠狠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惩罚的手段的。这个小偷命太不好了,时间地点和人物三者凑起来绝对形成了他人生中一段最最黑暗的时光。
他们这么一个骑车一个被绳子牵着跑地回到医院的大院儿里,跟着红旗和小偷一起回来的,还有路上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加上医院里已经等在那里的孩子和大人,这时候整个医院的广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小偷被直直地绑到中间以后,在第一轮的拳打脚踢与大耳刮子的暴风雨的般的袭击下,皮肉之痛却早已经让位给了对于后续的更进一步的惩罚的无边的恐惧。因为红旗一边非常专业地挥舞着拳脚打,一边瞪直了眼睛愤怒地威胁着要给他过电!过电,这个词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就已经让他彻底绝望了,他没命地哀嚎着,哀求着,头破血流地像一直即将被碾死的小老鼠一般的怪叫着……
然而一切都已经无济于事,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缠着电线的过电器走了出来,人群一种骚动,兴奋写到了所有人的脸上。电线的接头已经拧好,铁夹子也顺利地在穿着白大褂的专业人员的帮助下,在那小偷的四肢上恐怖地固定住了。小偷绝望的嚎叫已经嘶哑,我们这些小学生第一次见识了所谓喊破了嗓子的实例。
红旗手把在按纽上,狞笑着,就像我们在电影里在课本里见过很多次了的国民党严刑拷打共产党员一样地狞笑着,完全不顾那小偷最后的最绝望的嚎叫,猛地拧了下去!嗷——的一声,小偷的手脚突然耷拉下来,头完全失去了脖子的支撑,断了一样垂到了胸前。嘴里的一大片白沫浓湿了他的前胸,大家好象都闻到了一股皮子烧焦了的味道……
有人按照红旗的指令拎来了一桶水,在给行刑者打下手方面广大人民群众是拥有极高的自觉性的。不断的阶级斗争的教育,还有文攻武卫的社会气氛里,这成了一种人人都觉着顺理成章的事情。当然,这里面肯定是还掺杂着一种对红旗的谄媚的,这谁都明白。
水被像浇在被打昏迷了的革命者一样地兜头浇到了小偷身上,小偷果然醒了过来,开始的呻吟是低低的,稍微恢复了一点以后就重新又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哀嚎了。几百伏的电压可以在瞬间让心脏停止跳动,对心脏对血液对浑身的细胞都有严重的伤害,即使是对躁狂型的精神病人,这种极端的治疗方法也是要慎之又慎的。而且通常来说一次治疗也不过是电击一次而已,但是今天对这个偷鸡贼却连续使用了多次。红旗毫不犹豫地重新按下了按钮,那小偷的哀叫戛然而止,四肢重新耷拉下来,白沫吐出来的多了很多,而一桶水已经浇不醒了……
据说,最后人群散去的时候,小偷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他可以走了,但是他却连站也已经站不住了,像一滩泥一样的就地瘫在那里,在那一片混合了他自己的口水和胃液的水洼里,一动不动地瘫着。这个场面我实际上没有看见,在电击到第二次的时候我就实在难以忍受继续围观下去给自己造成的巨大压力与恐惧了,我悄悄的跑回了家,从里面把门牢牢地插上。我在屋子默默地发着抖,浑身上下的肌肉和精神一起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