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坡里人家
与我们习惯的口内的村庄格式不一样,口外群山万壑条条山脉水系之间的传统民居,大多是散点聚落的状态。因为河川里平展的土地要用来耕种,山间高处不能耕种的地方才好定居。那样的地方,林木茂盛,视野高敞,既避风又可防洪水,还在一定程度上有隐蔽性,不会为兵荒马乱年月里从沟谷中经过的武装者所轻易发现。
这种山梁之间半山坡上的三两户人家,如今都作为一个个自然村,被归入一个统一的行政村,一个行政村往往就是一道长长的山谷里的所有的自然村;黄土坡和赵家马家等自然村就都属于宋家窝铺村。相比其他自然村,黄土坡距离河道的位置更高更陡;而且只有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其实是一家人。
三处宅院分上中下三个位置,与下面上面两处儿子的房子比起来,中间孙老汉的房子最古朴,还是泥皮的外墙。石头垒成的粮食囤上是秫秸顶子,石板的台阶和墙裙里面,当屋的地下都还是与外面院子里一样的泥土地儿。
这种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泥土地儿,踩上去却一点都不觉着比平滑的瓷砖地板、油亮的木质地板差多少,或者说是各有特色。泥土地儿虽然给人以简陋简单的原始感觉,但是也同时带来了一种人是大地上的人,双脚始终没有离开土地的提醒。这样的提醒让人踏实,让人心安。而泥土地才有的那种适度的弹性,是任何其他人工材料铺成的地板都不会有的。
脸色依旧红润的大娘从看见我们在院子门口张望着举着手机拍她的院子就热情地迎了出来,盛情难却,我们走到了屋子里。她一定让我们逐一坐到炕头上,然后就开始说起这房子的旧事来。
她今年79了,老头子80了。从17岁嫁过来,第二年开始盖这个房子。大年初七挖的槽儿,三月里就盖上顶了。房顶上的梁子椽子都熏得黑黑的,带着啰嗦儿,一串一串儿的。到了这些年才糊上顶棚。
实际上现在糊上的不仅是顶棚还有周围的墙,整个屋子都用印刷厂出来的某一种教材教辅的纸页一片片地贴满了。白纸黑字,隔上几张内容就会重复一次;《第七章中唐诗歌的风格与特点》之类的题目反复出现,看上去和壁纸有同样的效果。
大娘说每年贴一次,一次管一年。为了说明贴了纸和不贴纸的区别,她还特意让我们都去堂屋看了看被一进门左右两个大柴灶给熏得黝黑的房梁和椽子,甚至是棚顶上的秫秸。
她说黑了一辈子了,这两年才干净了点啊!可是老头子又病了,长山峪住了一下,人家让去滦平,在滦平住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冠心病啊!
这时候老汉给我们端来了山茶水,又一个一个地去找散落在各处的玻璃杯子,一个个洗了端上来。他听见老伴儿在说她的病,便对我们说:我早就不怕死了,死算什么!唯一就是担心一点,我要是死了,她可怎么办?
两个老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很平静,带着红晕的脸上甚至还有笑意。时间的磨盘这么一圈圈地转动,已经转到了看似没有尽头的尽头,虽然不无惆怅却是义无反顾。
所谓山茶是这一带的山民从山上自采来的多味中药晒干以后泡水制成的,主要有柴胡、穿山龙、苍术、黄芩等。从常年不用的玻璃杯口上喝上一小口,不仅没有通常的中药味道,还带着一股浓郁的香气,一股与屋子里的泥土地一样的直通大地山川的质朴力量。年复一年,山民们从夏天到秋天一点点地采集山间林地上的这些珍贵的自然馈赠,积累到冬天,到寒风怒号或者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或者是像现在这样来了客人的时候,喝上一点。修补身体在经过一年的劳作以后的亏空,滋阴补阳,益寿延年。
人是自然里的人,在自然里的人遵从着一切自然的法则和规律,按照自然的节律生生不息。这是人间的大美,是人之为人最终的也是最高的身心归宿。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感人力量,他们的道德律来自自然深处,来自人类千万年生息的宏伟而真实的脉络。
孙老汉夫妇和他们在黄土坡的子孙还有整个山谷里的各个自然村中的人们一样,一代代地与周围的山川大地植被溪流相依为命、相辅相成。他们是最贴近自然的天之儿女,也是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自古而来的生存之道中,硕果仅存的最后标本。
从他们的院落所在的背风的沟梁里向上爬,走到黄土坡敞开的山怀里。阔大强劲的山风正在持续地吹拂,山上的树木就只有橡树还有暗黄的叶子垂挂着不肯掉落,山楂树上还有零星的红色果实坚守着岗位,除此之外,所有别的树木都已经落尽铅华,以自己本色的树枝树杈的颜色联合组成一片片山脊山梁上的淡淡的色带。
这些色带将再度和孙老汉家的人们一起,在又一年的春天里重新为整个山谷带来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