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善骁·梦里依稀,缪家桥小学的老师们
章怡和说:往事并不如烟,听似颇有诗意,其实并非现实。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可能是一颗停在夜空的星,必然如烟雾般地很快就飘散了。
往事留下的只有记忆,只有梦。七十年前我的小学老师们早已如烟一样走了,但他们的音容面貌却留在记忆中,时而还出现在梦里。
六周岁那年,1947年9月,我就近进入一所教会学校——承天中学附属小学(解放后教会不复存在,学校改名为缪家桥小学,据说后来又并入塔子桥小学),开始了十七年(实际上先后叠加,长达二十年)的寒窗生涯。
往事如烟,离开小学的年代太久远了,多数老师的印象已经模糊,名字也已遗忘。不过依然记得几位老师的名字和形象。
第一位老师就是解放后最早的班主任杨慧英,她又是语文和音乐老师。杨老师长着一张圆脸,眉清目秀,连不懂“美色”的小学生也一看就喜欢,加上说话唱歌时的甜美嗓音,以及对学生的和颜悦色,使她在学生中威信很高。
念初小二年级时,杨老师教给我们多首延安和解放区的流行歌曲。在教唱一首《朱大嫂送鸡蛋》时,她悄悄地改了歌词,把朱大嫂“出了村子口,过了大石桥,走了三里路,到了大凤庄”改成了“到了大绍兴“”!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信以为真,在幼小的心灵中,深深种上了“大绍兴”的根,并为自己是大绍兴人感到荣耀。
我从未见过杨老师生气,但有一天她却动怒了,那是初小四年级的事,当时班上的学生人数已经增加不少。这天她照例进课堂教语文课,在讲课前,面带愠色地讲了一件事,说有班上一个男生写了一封情书给她,信中说我很爱你,不知道你爱我吗?接着她厉声批评说: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功课,而是动歪脑筋,希望这个学生赶快改邪归正,大家也不要学习这种坏作风。在她讲话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一个叫王世髙的同学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于是心里都有数了。在小学生中竟出现这种丑事,我们都感到匪夷所思,而此后这个同学再也没有出现在教室中。
后来杨老师调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多年以后听说她担任了鲁迅幼儿园园长。我想她当然不会记得我这个学生,可是她的“大绍兴”歌声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
杨老师大概是缪家桥小学老师中最顺利和幸运的一位,其他在我记得的老师中,似乎一路平安的还有高小语文老师宋运才和自然老师杨越贞。宋老师的语文讲得很吸引人,但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他打听比我高一级且年龄偏大的我姐姐有无对象,尽管年龄很小,对于此类敏感话题也自然能够懂得锣鼓听音。杨老师的自然课已无记忆,不过在一次她请病假时,曾由恰好在绍兴的她大学生弟弟来代课。我们怀着敬意听大学生上课,毕竟缺乏教学经验,大学生的课讲得乏善可陈,但由于不满意一个学生的回答,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佯踱踱”(绍兴方言:装傻),其实他本来是想说“呆踱踱”(绍兴方言:傻乎乎),不小心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佯踱踱”,引起哄堂大笑。我在笑声中记住了他,也记住了杨老师。直到进一初后恰逢陶永铭讲授地理课,才了解到杨老师与他的夫妻关系,原来杨老师是辛亥先烈陶成章的孙媳。
学校校长在解放前由教会学校承天中学校长倪向宸兼任,解放后派来的校长叫胡筱筝,一位清瘦、严肃而且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学生们对他敬而远之。他爱人孙宝清是我们高小的算术老师,个子较高,体态略显丰满,为人和善,讲课清楚,很受学生欢迎。1950~1953年期间,一场“镇反”运动大张旗鼓地再各地开展,我们也听说了,只不过小孩子根本不懂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天上课的摇铃声响起,教算术的孙老师在拖延数分钟后急匆匆地走进教室,开始了新的一课教学。她指着黑板讲解着,我们坐在课桌上聚精会神地边听边做着笔记,静悄悄的课堂中闻不到丝毫的异样气氛。就在这时候,一件意外事情发生了:孙老师突然停止讲课,接着失声痛哭,立即扔下教鞭,飞快跑出教室。在这一瞬间,课堂内鸦雀无声,空气似乎凝滞,我们都为这一幕惊呆了。事后才听说,孙老师被查出在解放前夕加入了国民党的三青团,定性为历史反革命。
以后再也听不到孙老师讲课的声音了,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她只活在我们的记忆中。胡校长那个严肃的形象也从学校消失了,尽管我与他并无感情,但对他治校有方至今还很感激,小学是人生的起跑线,小学教育好坏关系到学生一生的健康成长。
多少年后的文革期间,我回到家乡,偶尔听朋友谈起:当年缪家桥小学的胡校长和他的妻子在沿街行乞,看到白发苍苍的两口子,罪过啊,实在令人心酸!我听后心里不禁一颤,多么想立即找到他们,多少给他们一点舍施,哪怕掏尽腰包,也算尽了一个学生的心意。然而虽然小城不大,却怎能找到这两个流浪乞丐呢?于是这份“痛”也只能暗暗放在心里。
另一位倒霉的是体育老师张俢斐了。体育课是我们最自由快乐的天地,张老师管理这群四处乱跑的羔羊真不容易,因此有时不得不采取严厉态度,不过散漫的小羊们并不在乎,只是在他发火时稍微收敛一点。但也是在镇反运动中的一天,张老师突然不见了,我们的体育课也就暂时停止。究竟出了什么事?有老师透露风声说,张老师过去曾经当过国民党军官,大概是一个排长或连长,被学校开除了,你们就等着新体育老师来吧。对于他的死活,此后再无听说。
学校里遭遇不幸的老师究竟有多少?小孩子们就不清楚了,但有一位按说应该过上安逸生活的老师却也是一生不幸,他就是兼任大队辅导员的尹政良。尹老师没有担任过我的任课老师,因为我是少先队大队长,与他的接触自然十分频繁,他对我也特别关心。这是一个典型的“书毒头”,很善良的老实人,每到冬天都会套上一身(大概从来也不洗)的中山装——人民教师的形象吧。
尹老师不是本地人,年纪已经二十多毛三十了,长相不差,举止端庄,却一直没有结婚。或许是太老实又太正经的缘故,加上是外来客,在当地的朋友圈子很小。然而老实人总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于是坐怀不乱的他终于“出轨”了,悄悄地与一个章姓女学生谈起了恋爱。
章姓女生住在马梧桥河一侧的平房内,那一排平房美其名曰为“枕河人家”,其实住户都是贫穷的市井草民。她的家在吴三板桥与唐家桥之间,与我家相距不远,说得上隔河相望。少年的我诚然不谙世事,但却知道小河那边人家的孩子教养总体较差,而且也知人知面,对于那个章姓女生的满脸凶相,总觉得与菩萨心肠的尹老师不般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尹老师的确应该有个家了,而女方也是大龄学生,就祝他们美满幸福吧。
多少年后的一次回乡时,同为缪家桥小学毕业的妹妹谢文珠提议:听说尹老师婚后生活过得很惨,我们去看看他吧,于是我们俩在学校里找到了尹老师。远客不期而至,令尹老师异常惊喜,忙不迭地地搬椅子倒茶水。师生相见恍若隔世,我们见他已是双鬓斑白,神情显得黯然。仿佛见到两个亲人,坐定后尹老师滔滔不绝地向当年的学生倾诉满肚苦水。
不出所料,成了章家女婿后,他受尽章家母女的折磨,几乎天天挨骂,“烂污虫”(窝囊废)成了他的代用名字。母女对这个“进舍女婿”要的是钱而不是人,却没想到这个小学教师一辈子就当了个孩儿王,混不成一官半职。说着说着,尹老师眼泪盈眶,我们也欲哭无泪。一位穿着中山装、以人民教师为荣的老师,没有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轰然倒下,却是在可怕的人情世故中浮沉挣扎。
这次见面,两个学生只能给他带去一丝人间暖气,对于他的现状,他的未来,我们则是无能为力,爱莫能助。
阔别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种“新亭对泣”的气氛中结束的。握手告别时,望着他消瘦的身体和一脸愁容,我们也只能以一句“千万保重”的套话,向他安慰,为他祝福!
从此再也听不到尹老师的任何消息,当然他的苦日子是不可能有尽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