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其中吟趣斜(六)

例六 吟诵上声之绮靡

蝶恋花·春景

苏轼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牌“蝶恋花”,多写缠绵。坡公此作上阕全押上声韵,“小、绕、少、草”,端是余音绕梁,婉转旖旎。下阕看似以去声“道、笑”,阴平“悄”,合句仍然回复上声“恼”。其实不然:

“道”

《平水韵》十九皓上声: 老 草 早 扫 抱 岛 宝 好 藻 保 恼 道 槁 讨 考 浩 稿 昊 稻 潦 倒 [跌倒]枣 祷 皓 蚤 脑 捣 杲 缟 葆 藁 燥 媪 皂 堡

《词林正韵》皓部:老 草 早 扫 抱 岛 宝 好 藻 保 恼 道 槁 讨 考 浩 稿 昊 稻 潦 倒 [跌倒]枣 祷 皓 蚤 脑 捣

“悄”

《平水韵》十七筱上声:鸟 晓 了 [未了,了得]小 表 杳 渺 杪 扰 袅 沼 兆 窕 皎 缈 矫 赵 少 [多少]筱 眇 褭 窈 绕 窅 绍 淼 旐 悄 [忧也]蓼 嫋

《词林正韵》筱部:鸟 晓 了 [未了,了得]小 表 杳 渺 杪 扰 袅 沼 兆 窕 皎 缈 矫 赵 少 [多少]筱 眇 褭 窈 绕 窅 绍 淼 旐 悄 [忧也]蓼 嫋

唯有“笑”,虽在“啸”部,窃以为估计还是上声为当,盖其余诸韵字皆在上声也。

清·王士祯《花草蒙拾》言“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上声之情也多矣,王言坡仙《蝶恋花·春景》为“绮靡”(绮:上声,靡:上声),正论!

例七:关于发誓

《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发誓于今日而言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盖因诚信缺失。高频的发誓,已如白开水一样无味。上古“人言为信”,故从不轻言更不轻易发誓。“发”为入声,“誓”为去声,一为激烈,一为大义,皆非寻常所能出口。

汉乐府民歌《上邪》,便是一首典型的“发誓”。开篇“上邪”,呼天直上(邪,阳平),婉转如“我”,凭“欲”之入声,斩钉截铁将要开启发誓,却又幽幽以“君相知”三平之悠长,倾尽抒情(长命无绝衰)。再突然次之以“竭、雪、合、绝”四入声字于四句句末及篇末,有如图穷而匕见!是什么样的情,令一柔弱女子发出如此急促扑面的语气?是何等炽烈的情,令如水女子竟然如火迸发?真想知道,面对其激其烈的那位良人,如何作答,如何报之!

后人常以《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比类《上邪》,以为创意都是“言不可能之事而发誓忠贞”,果真如此?且看其文: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吟其“十二尤”韵,只见幽尤,何以激烈?二作岂可同日而语?

例八:简说一些常见的拟声例子

    拟声是模拟天地万物之声响而成,不是汉语专有,且今日尚未流失其语感,故而不作多讲。下仅举几例:

拟声例一:

普天同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举国若狂,且狂且狂且且狂

此联出处常谓刘师亮(1876-1939),原玉不明,版本较多,再如:

普天同庆,庆的自然,庆庆庆,当庆庆,当庆当庆当当庆

举国若狂,狂到极点,狂狂狂,懂狂狂,懂狂懂狂懂懂狂。

一般全联亮点,即是模拟鼓锣镲钹之类声,极具动感,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当庆”之声常为民间悼亡乐器声,其实内涵颇丰。

拟声例二:

二董同床,西董翻身东董动

两侯赶路,前侯喘气后侯齁

此联出处亦未可知。取意于两个姓氏,描绘同床翻身之状,及赶路喘气之貌,佳处亦从声中而来。

清刘大櫆《论文偶记》 言:“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

依刘大櫆而言,国人文章一样具有声律之美,然如何“多一字”?如何“少一字”?如何成句?如何成章?如何成篇?太多疑问,委实复杂。而格律诗词呢,它是古人留给我们的格式,只要照着做就可以领会和写出无数古人苦心经营探索后,方才成就的声律之美的“句式”、“诗篇”,这是多大的幸福!闻一多先生《诗的格律》言“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带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吟诗的才感觉格律的束缚”。

试问,陆龟蒙之《夏日闲居作四声诗寄袭美·平声》(等等系列)束缚否?梅尧臣之《舟中夜与家人饮》束缚否?

是为“出得其中吟趣斜”之作。


附:

夏日闲居作四声诗寄袭美·平声

陆龟蒙

荒池菰蒲深,闲阶莓苔平。

江边松篁多,人家帘栊清。

为书凌遗编,调弦夸新声。

求欢虽殊途,探幽聊怡情。

(陆龟蒙欲明夏之阳乎?)一路向上?

舟中夜与家人饮

梅尧臣

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

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

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

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

一路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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