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珊 | 家的味道----葛覃
小时候，总以为诗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唐诗宋词勉强读懂，诗经却如何也不明其意。夏日炎炎，想着读一本古书清心，于是逼迫自己，咬文嚼字生生吃进《诗经》每一个句子，或百度，或字典，虽然没有太过深厚的文学功底，可终日如此这般与古诗的耳鬓厮磨，到后来，竟然能生出许多趣味来，仿佛跋涉千里，透过重重迷雾，终是于黎明破晓前，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真挚，仿若天籁的声音。
原来，它们本是最最质朴的歌谣，源于千百年前无邪的记忆。穿过扉页，应是窥到桃源深处，一处清丽明艳的风景。
《诗经·周南》，第一篇便是妇孺皆知的《关雎》，似乎无论男女老少，提起《诗经》都能摇头晃脑念一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较于数千年来始终稳坐《诗经》第一把交椅的大红人《关雎》，紧随之后的《葛覃》，却鲜有人知。为什么无人愿意多翻一页看一眼它呢？它像一株墨绿色的藤蔓，沉默而低调，同样唱着思念的歌谣，关雎直白豪放——“优哉游哉，辗转反侧”（哎呀哎呀，想你想的睡不着），而葛覃却不流入半分思念，它写黄鸟，写葛草，写自己辛勤劳作，直到最后的最后，才小声地吐露心声——“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快做完所有的事情吧，我想要回家阿，看看爹娘。）
《葛覃》，周南第二篇，一位古女子的吟唱。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那么深奥的句子，满眼的之兮于好似《离骚》。殊不知读进了，才明白它那浅显单纯甚至有些好笑的吟唱。发乎于情的歌声，不需要任何修饰：
葛草长又长，生在谷中央，多么茂盛阿，引来黄鹂集于此，灌木林中齐歌唱。
葛草长又长，生在谷中央，多么浓密阿。割藤蒸织成衣裳，粗布细衣穿不烦。
想要告诉我的管家（师长），告诉他我的心里话——奴家于此，想念故里盼回乡。
里衣着久需清涤，外裳受污也应洗。哪件应洗心分明，事事劳作不辞苦，只愿啊——
早日回家，思归情缠见爹娘。
《诗经》三百，将《关雎》为首，是因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夫妇为人伦之始，中国古代的纲常伦理便以夫妻为基础，而《葛覃》呢，则说父母子女之情。或许这样的文字，是最早关于乡愁的诗句了吧？因为末句的“归宁”一词，有人认为这位心情浣衣急切回家的姑娘是一位新婚妻子,'每逢佳节倍思亲'
第一次见到“归宁”一词，是来自红楼，《红楼梦》里的贾元春，贵为四妃之一，圣眷正隆，可一回了贾府便抱着妈妈外婆哭成一团，堂堂贵妃撅嘴埋怨着家里把自己送到了“见不得人的去处”，依依不舍到离家前又大哭了一场……当时只觉得元妃矫情，不就是嫁个人么？还是皇帝，怎么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后来大了才明白，做女儿与做妻子，终究是不同的，这世界上能让你肆无忌惮撒娇，无忧无虑嬉戏的地方，只有家了。深宫大院，勾心斗角，皇家规矩繁多，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上有太妃皇后，九五至尊，下有妃嫔美人，隔墙之耳…日日压力山大苦不能言，还得随时仪态万方恐遭君嫌…看来贵妃这一行，远不如外表那么风光啊！这样想来，我若是元妃，在深宫里端着贵妃架子久了，难得回家一趟，势必威严地对宫人们斥一句：“统统给我退下！”，而后直奔幼时住过的闺房，蹬了脚下的花盆底鞋，卸了朝冠朝袍满头朱钗，依在姥姥妈妈怀里一叠声抱怨：'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们不知道宫里有多烦……爹爹娘亲，我最爱的糖蒸酥酪，还有松露茶准备好了没有啊？'
其实，古代交通不便，女子即便出嫁，也很少到太过遥远的人家去。至多是隔壁村呀，镇呀，翻过一座大山淌过一条小河就到了，归途劳累，心中却欢喜，揩去额上的汗水，拢拢稍乱得鬓头，已望见家中远远升起渺渺炊烟。而如今则大不同，便利的交通也意味着更加遥远的别离，越是稀有的重逢，若有远嫁国外的女儿，与父母的距离不仅是空间，亦有时间。那么浓重的血脉亲情，硬生生被距离拉成了一丝细长电话线，隔着两岸老人的心，女儿的念。每一个人女人一生当中有两个家，一个是自幼长大的家，父母和自己，另一个是自己组成的家，夫子和自己，后一个家中我们必须坚强，而前一个家里，却永远有着遮风挡雨的臂弯，不离不弃，我们可以柔软。
也有人说，《葛覃》中的“言告师氏”说的不是管家，而是老师，那么，也就是在外求学的子女了？不禁想到自己，独身在外，每有乡人问起学校，总会感叹一句“那么远啊！”远呢，青岛到福州，42个小时的火车，眼见着崇山峻岭演变成一马平川。听不见乡音缠绕，吃不到故乡的黄鱼枇杷春卷肉丸……从一开始的事事新鲜变成了孤独委屈。在校之日，每当雨天便想起这个远在南方的湿热小镇，一年四季的阴雨绵绵，望着山东姑娘们随时回家打点行装的时刻心里酿着稠稠的羡慕。于是每到圣诞之后，或是7月将近就急急确定放假时间，而后哼着歌收拾行囊，像极了那句“漫卷诗书喜欲狂”，不是么？收拾衣物，无论里衣外衣，打点车票，忙得热火朝天也欢欣鼓舞，心里只愿呢，早日回乡----
无论相隔多远，情意思牵，遥远的安逸也是辛苦。回家嘛，方才是度假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