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S的反思与启示:中西医并重是人类医学未来的大趋势

■ 北京崔月犁传统医学研究中心  李致重

小 引

2003年8月,由香港政府出面邀请了十多位世界知名的医学专家,组或了“严重急性呼吸道窘迫综合征(SARS)专家委员会”,对香港防治SARS的工作总结检讨。8月14日,我应邀出席了该专家委员会组织的“香港医护界团体讨论大会”,并在大会作了发言。
在谈到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对香港SARS预防与治疗的指引中,闭口不提中医的问题时强调说:“这与世界卫生组织《传统医学战略》的精神相违背。为此,应当就此问题向全世界医学界做出检讨,并特别向中国,尤其是中国的中医界做出道歉”。其后,钟南山教授走下主席台握着我的手说,“讲得好、讲得好”。我请他将我的发言翻译给其他外籍专家委员会成员,他连声说 “我会的、我会的”。下面是我当时发言的全文,见本人《医理求真》一书。
此文对发挥中医学的理论与临床优势,防治新型冠状病毒性肺炎的肆虐,相信有所小补。

今年(2003年)春季突如其来又悄然而逝的SARS,在西医(即西医、西药学)来说是新课题,在中医(即中医药学)来说却是老问题。西医在流行病、传染病方面有显而易见的“外因决定论”倾向,对病毒性疾病也必然是“以病毒为本”。而引发SARS的变异冠状病毒过去未曾见过,也便因其新,无所知,无所措,因而惊恐有加。中医则认为,所有的外感病都是“内因和外因相互作用的结果”;而且既强调“天人相应”,更强调“以人为本”。在这些思想下而形成的中医外感病辨证论治体系,已经成功地经受了近两千年的实践检验。

香港在SARS防治过程中的主要问题,是医学界受“近代科学主义”的影响太深。这一点,也是世界范围内在SARS的防治上失误的一个共同原因。

“近代科学主义”,即以近代物理学、化学的观念和方法,作为衡量一切科学之是非的至上信条或唯一标准。在这一问题上,西方社会对其提出质疑和批评,已经有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了。

西医在近代的迅速发展,得济于近代物理学、化学等方面的成果。然而西方人都知道: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最后才按照自己的肖像创造了人,并把万物交给人来管理。所以人的地位高于万物,也比万物更趋于完善。西方人也知道:亚里士多德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这种具有理性思维的,因自身新陈代谢能力而活着的,而且可以活动的“物”,远比生物界、非生物界的其它任何物都要复杂得多。长期为“近代科学主义”所陶醉的人应该知道:人可以用物理学、化学的方法对自然界之物分解后再组装,还原后再化合,制造出包括机器人在内的五彩缤纷的新产品,然而人类至今不能制造生物界的任何一种生命,更不必说人类。当代人类在生物(包括医学)领域遇到的同一类难题是,人可以拆开细胞、拆开基因,却创造不出一个活的基因,更组合不出一个活的细胞。中国人当然更应该知道:人是万物之灵,人与天、地,并列为“三才”。如果物理学、化学不能解释天、地间(自然界)的一切事物,那就肯定不可能解释和驾驭与人类生命相关联的更复杂的一切。正因为如此,也便为中医学、乃至世界上其它传统医学的存在,留下了无可取代的发展空间。

其实,不需要再做论证而已经足以说明,在整个人类医学科学里,中医和西医都只是,也只能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其中的一个分枝——谁也不要自命为人类医学科学的全部或者代表。所以,用近代西医生物医学的观念和方法,作为衡量中医学之是非的至上信条或唯一标准,就是我们今天在这里所要指出的“近代科学主义”这一错误思潮。

尽管中医在自己的本土上受“近代科学主义”的干扰为时已久,但是国际间与中医的交流不深,时间也不长。所以中医的苦衷,国际间未必能够真正理解。值得指出的是,国际上至今习惯认为西医是世界上的主流医学,而对西医自身的“近代科学主义”,至今却为习惯所迷惑,因此缺少必要的反思和自觉。直到全世界共同面对SARS的今天,才让世人初步感觉到,人类医学领域里的“近代科学主义”不但困扰着中医,同样困扰着西医,而且已经成为影响国际间中、西医交流、合作的一个重要问题。

中医和西医是两个概念、范畴不同的医学科学体系。站在中医角度上来讲,我们主张临床上“中西医配合”,为提高疗效而共同努力。但我们反对“近代科学主义”,反对“重西轻中”,反对“以西代中”,反对“中西医结”名义下的“中医西医化”,以及一切排斥、歧视中医科学价值的态度和做法。

香港在防治SARS中的“近代科学主义”问题,主要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世界卫生组织有关部门在实施、指引SARS预防中,把“近代科学主义”扩大、国际化了。

中国的《宪法》中明确规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中国的卫生工作方针也相应规定,要“中西医并重”。在中国,中医与西医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是并列的两种主流医学;中医与西医共同承担着国民的防病治病任务。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来到一个主权国家办事,上述情况,是不能够,也不容许忽视的。

今年5月在第56届世界卫生大会上通过的《世界卫生组织传统医学战略》中指出:支持使用传统医学,“并根据本国情况将其纳入国家卫生保健系统”。中国的中医学在世界传统医学中,其理论体系最完整,历史最悠久,治疗方法最丰富,实践效果最好。所以在中国,把中、西医并列为主流医学是理所当然的。

按照上述《战略》的精神,中国的中医应当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支持、鼓励,应当受到尊重。同理,中国的医疗模式也应当受到世界卫生组织的肯定,应当受到称赞和维护。而世界卫生组织有关官员在中国实施和指引防治SARS的过程中,违背了《战略》的精神,陷入了“近代科学主义”思潮。他们完全以西医对待病毒性疾病的理念为出发点,而对中国的现行医疗模式和中国中医应有的尊重却远远不够。因此对中国SARS的防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不利影响,对中医进入防治SARS的第一线,人为的带来了许多不应当存在的困难。在这一问题上,香港更深受其误。

▍其二,“疫苗研制热”,脱离临床,脱离现实。

科学表明,一种新的传染病出现之后,针对其病源病毒而研制特异性预防疫苗的周期,最快也需要一、二年时间。在SARS爆发期间,应首先研究的是,该病毒生存的自然环境及其条件。然后再以此为基础,进一步研制出有效的灭毒方法和灭毒药物。这对于有效遏制疾病的蔓延来说,是当下最为迫切的研究课题。而世界各地知名的病毒学家受“近代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竞争于病毒基因排序和研发疫苗的前沿阵地,未免有先后颠倒、缓急不辨之误。其实,在察明变异冠状病毒及其基因排序之后,接下去研制针对健康人群及其公共环境的灭毒方法和灭毒药物,只不过最一般的技术性问题而已。但在临床预防与治疗这一现实最需要的问题上,相关的研究似乎还很少看到。尤其在中国大陆已有强调通风、透光、紫外腺灭毒等经验之后,香港医学界对医院内部的灭毒方法,仍然缺少多方位的反应与关注。这是形成医护人员感染居高不下,医院内部发病延续不断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三,超越临床病情,甚至超越理性原则而大剂量、长时间使用利巴韦林、类固醇,是“近代科学主义”在SARS治疗上的顽固表现。

人所共知,与治疗细菌性疾病不同,西医在病毒性疾病的治疗上,至今没有找到灭活那些进入人体细胞内的病毒的特异性药物。有限的几种包括利巴韦林在内的具有抑制病毒作用的药物,从整体上看尚处于经验积累或探索的阶段。所以,不论抗病毒药物还是包括SARS在内的各种病毒性疾病的治疗,西医还面临许许多多更严峻的问题需要进行研究。在这些基本前提之下,“大剂量、长时间”使用利巴韦林、类固醇二药治疗SARS,本来就隐含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孤注一掷。然而,在国内外对上述两种药物提出广泛质疑,在中医药治疗效果被普遍证实,在香港已发现许多严重副作用病例的情况下,4月下旬,香港医学界仍然坚持说:“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本港仍以利巴韦林和类固醇为一线药物”(据2003年4月27日香港《明报》)。这一态度,不正是“近代科学主义”逼出来的嘛!

▍第四,管理上“重西轻中”,是香港医学界的又一失误。

对中医的科学原理缺少真正的认识,影响着医学科学的管理水平;对西医治疗SARS的局限性缺乏应有的自知之明和理性反思,影响着SARS防治的科学与公正。香港中医界学术水平参差,是过去的历史造成的。然而,中医队伍水平参差与中医学自身的科学价值,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香港防治SARS真正的出路,在于正视中医的科学价值,优选中医的临床人才,即足以发挥香港中医防治SARS的优势。在国内中医药一再取得满意疗效的事实面前,在上述如此简单的问题面前,决策当局犹豫不决,延误治疗,其代价与教训,更令香港中医界为之沉痛。

基于以上说明,我们有理由认为:

▍第一,世界卫生组织有关官员在预防SARS过程中的“近代科学主义”做法,与本组织56届大会上通过的《传统医学战略》精神相违背。为此,应当就此问题向全世界医学界做出检讨,并特别向中国,尤其是中国的中医界做出道歉。

▍第二,香港的医疗条件、设施居世界一流水平。国际上其它SARS病流行的国家、地区,其医疗环境几乎都比广东省好得多。而香港SARS病死亡率为17%,广东省仅为3.6%。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收治的45例病人,患者无一例死亡,无一例转院,医护人员无一例被感染。香港医学界应当就此痛下决心,为中医在香港的发展尽快采取积极、有效的行动。

▍第三,中医主张人应当顺应天地大道,来稳定人的生命之道——因为天地之道,大于人的生命之道。中医强调“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因为人的生命之道,大于病邪的生命之道。西医主张外因决定论,眼睛里只有病毒和被病毒损伤的肺,作为医学中心地位和终极目的的人,反而被医学边缘化,甚至被奴役了——好象病毒比人大,人只能听从病毒的摆布。病毒从何而来,因何而去,至今茫然不知,却要说“人定胜天”——好像这个时代的人比天大,可以无视天地之道。

然而我相信,SARS对人类医学别有启示:当今是一个“近代科学主义”思潮影响下的技术疯狂时代。因此西医需要反思,以防止技术疯狂时代对医学科学的污染。中医也需要反思,应当坦然面对技术疯狂时代,做到精神振作,知难而上,迈向中医复兴之路。

▍第四,SARS的肆虐清楚表明,中国是《世界卫生组织传统医学战略》强有力的推动者,更是世界各国当之无愧的表率。而且SARS的肆虐对人类医学还别有启示,这就是:“中西医并重”应当成为人类医学未来发展的大趋势。人类若能克服狂妄,摆脱愚昧,这一启示将会通过今后的行动,逐步变为现实。

作者简介

李致重

从事中医临床、教学、研究、管理五十余年。中华中医药学会学术部、编辑部、软科学研究学组原主任,教授、主任医师;北京崔月犁传统医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在香港浸会大学及香港中文大学、台湾长庚大学执教中医十年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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