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掌紧贴在雨果的墓碑上||赵恺专栏

我的手掌紧贴在雨果的墓碑上

——巴黎笔记

赵恺

我是在悲惨世界里阅读《悲惨世界》的。收获后的高粱以自己的骨骼围成一座地堡似的茅屋，岁月匍匐在命运的逼仄里。说地堡并不完全因为逼仄，而是因为它的确在实施保卫：白昼它保卫我的孤寂，夜间它保卫我的凄清。阅读《悲惨世界》是在一个风雪之夜，那天，茅屋保卫一粒摇曳的光明。灯里的煤油是用贵同珠玉的粮食一滴一滴换来的。灯上那一粒光明，是我鲜血的燃烧。灯光引导我走近雨果，并照耀我最后的权利——为雨果感伤。读完《悲惨世界》已然是以泪洗面。之后，我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冉. 阿让就是我。从那，在心之一角，那盏为雨果而点亮的小油灯就再也没有熄灭过。至于文学层次的启发，尤其是恢弘博大与细密精微的结构之美，从阅读结束的一刻，就镂骨铭心地地确立为我毕生的美学追求。

待到东航班机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已然是初读《悲惨世界》四十年之后的1999年岁末。法国友人问我此行目的，我说：为了把手掌贴在雨果的墓碑上。

落脚在拉丁区一家曲径深处的小旅店。那是一条经典的巴黎小巷。说经典而不说古典，是因为巴黎几乎无处不古典；还不宜说洁净，因为巴黎几乎无处不洁净。只能使用平庸的词语来概述它的不平庸，那就是深邃幽静。小旅店的布局和店主的气质都让人折服并加深理解巴尔扎克。紧邻塞纳河，一侧是巴黎圣母院，一是先贤祠。放下行囊，就在巴黎圣母院的钟声里前往仰慕已久的先贤祠。

先贤祠

接纳思想者，只接纳思想者，却拒绝权贵——先贤祠是法兰西灵魂的墓园。巨大的金色圆顶太阳一般覆盖在先贤祠上，不知是太阳照耀思想，是思想照耀太阳，还是太阳和思想的互相照耀？太阳的边沿是山脉一般巍峨厚重的石刻大字：伟大的民族尊崇伟大的精神。倡导思想，尊崇思想，呵护思想，法兰西用顽强的人文特征把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进入先贤祠，仿佛进入蓝色夜空。置身群星该如何辨识一个星座，如何辨识一个星座中的一颗星？不谙法语，我却走向警察。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名字都是智慧的标识，而智慧没有疆界。警察英俊而年轻，棕色皮肤让我想到NBA。一见我的走向，警察立即迎向前来。他眯着眼睛，侧着耳朵，作出带有戏剧色彩的倾听。我用规范的汉语发音说了两个字：雨果。警察立即明白了，他一面轻声哦、哦，一面转身伸出一只手掌，我便跟随他走进纵横交错的精神阡陌之中。漫长盘曲的墓道，磔磔兀立的石碑。墓道象征美的历程，石碑象征美的品格。行进间看到许多智者的名字，穿行在这些名字中间，就象穿行在金矿之中。

当手掌触及雨果墓碑的一刹，我体验到雷电的轰击。一个字母，一个字母轻轻抚摸过去，抚摸到石头的体温，石头的心律，石头的热血液涌动，甚至石头浑厚凝重的独白：博爱，人类的良心。

那天，我不得不两次烦扰那位黑人警察。

第二次是因为一位母亲。

依然眯着眼睛，依然侧着耳朵，依然是带有戏剧色彩的倾听。一听“居里夫人”，依然一面轻声哦、哦，一面转身伸出一只手掌。我依然跟随他走进纵横交错的精神阡陌之中。跟随着他，仿佛跟随当年那盏摇曳在高粱骨骼丛中的小油灯。

雨果的墓穴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