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人工耳蜗植入体验记

声音的孤魂

日夜游荡

综述,建筑精装修的施工质量管理能有效保障企业根本利益,还能为企业发展提供崭新平台、提高市场竞争力。因此,我们必须加强建筑精装修工程施工质量控制,仔细分析制定质量控制策略,进而促进企业自身发展。

渴望

涅槃

阳光下的声音

The trajectory parameter equation in the XOY system is in the following

黑夜里的声音

以淄博、滨州、德州、广饶4个国家级节水型社会建设试点及21个省级节水型社会建设试点为示范,以点带面,推进全省节水型社会建设。根据国家要求,部署开展全国节水标杆企业的评选推荐工作。出台了《关于加强建设项目节水设施 “三同时”工作的通知》。会同经信等部门联合发布了纺织印染等行业高耗水工艺、设备名录。加强工业节水技术改造,加大农业节水技术改造力度,大力推广渠道防渗、管道灌溉、喷灌、微灌、IC卡控制灌溉等十类节水灌溉技术,先后实施了50处大型灌区续建配套与节水改造项目。

下雨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

世界的天籁

凡尘的俗音

都在等待

2)参见参考文献[1]第40至42页,恩伯托·埃科(Umber t o Eco)认为建筑必须建立在现有代码的基础上,那些属于建筑方面的代码,作为建筑处理的惯用语体系和早已得出的信息处理方法体系起作用,建筑信息就成了大众要求、承认和期待的东西。

重生

听见

一、手术:耳朵里的蜗牛

2017年3月22日。终于,我来到一扇门前,门上有三个亮着的红字:手术室。

进这扇门的决定是我自己下的,我的梦想需要在这扇门里实现。

我的梦想原本只是颗被坚硬的外壳重重包裹的种子,靠我自己无力打开。破不了壳的种子不可能落土发芽,却弃之可惜,于是被搁置,蒙上厚厚的灰尘。经年累月,我以为它早死了!有一天,我突然又从眼角瞥见它,并且竟然听到它在撞击着硬壳:我要出来,我要发芽,我要听见!

这太可笑了吧?这怎么可能呢?它那么老了,我有多老,它就有多老!这一天,我已是一个将满45周岁的中年女人,10多年110分贝以上听力损失,极重度感音神经性耳聋。残疾证书上评定的是:一级听残。

还想听见?怎么可能?

十多年来,一些问题总被重提。

什么原因引起的?

渐渐降下来的,至于原因,医生都不能确定,我自己也只能乱猜。问过很多医生,医生都没能确定致聋原因,只说耳聋是世界难题。

治不好吗?

治不好,不可逆。

戴助听器没效果吗?

2000年双耳配了隐形助听器,还可以近距离与人交流,那时听损是75分贝吧。但五年后就降到了100分贝,换超大功率的也没什么用了,听得见说话声,听不懂内容,而且换超大功率助听器后,就开始耳鸣。

耳鸣是怎样的?想象不出来。

特色乡村项目涉及道路改造、景观提升、民房外立面改造以及乡村集中点的亮化工程等,采取EPC建造模式可以让业主从简施工,无须庞大的专业管理团队。在施工开始之前,将有一个更清晰的合同价,这将有助于业主提前介入总成本控制,这样也会较好地关注项目前期策划、概算、后期结算,有利于费用的控制。

我的耳鸣是轰炸式的。每天耳边轰隆隆地叫,就像时刻站在运转中的大机器边一样。

耳鸣多久了?

十几年了,除了睡着了不知道,一秒也没停过。

耳鸣能治吗?

在农田水利的工程当中采用该技术,可有效避免过度使用地下水资源,防止出现地下水位过低的现象。在采用该技术的过程中采用科学的生态搭配技术,能够有效的达到农田灌溉的效果。

也治不好。

医生怎么说?

有的啥也没说,直接开药,说吃药看看,吃了也没效果。有的说耳鸣是耳聋引起的,只有做人工耳蜗,直接就把我交给人工耳蜗经销商,一分钟不到就把我打发了,想多问两句都不行。那次去广州某大医院,千里迢迢去看病,好不容易预约上号,好不容易轮到我,好不容易见到医生,我刚开口要述说病情,医生直接摆手打断,转身问我儿子。也不知道问了什么,我儿子回答了两句,我儿子了解的情况肯定不如我自己。然后,那医生马上打电话叫来了一个人,原来是某国产人工耳蜗经销商。

做人工耳蜗有用吗?

多处了解过,像我这样的,的确做人工耳蜗手术是唯一的办法。

那就做吧!

好逑汤其实是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本来就细嫩的斑鸠肉,得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虽然荷叶是苦的,配入清汤未必味美。但其取自《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倒是很有江南菜附庸风雅的味道。

……要好几万呢,没钱……

由于志书的总体结构是按事物的科学分类和社会分工的实际,横分门类,纵述史实,大事记就像历史的缩写,贯通全志,起到了纵贯全志之经的作用。在20世纪80年代第一轮修志中,一些志书把大事记置于志尾,作为附录的一部分,只起备查作用,失去了大事记作为全志之经的重要地位。在第二轮修志中,大事记被置于全志之首,在概述之后。概述与大事记,一横一纵,共同起到了总揽全志的作用。近年,一些年鉴,如 《河南水利年鉴》(1995—2012卷),一直把大事记置于卷尾,和综合统计、附录放在一起,从2013卷开始把大事记提到了卷首,放在综述、市县水利等主要内容前面,加强了大事记提纲挈领的作用。

哦……那怎么办?

就这样活呗!

其实倘若寻求听损的最初根源,我想是可追溯到6岁时那场高烧和若干支链霉素针。从6岁到45岁,经历了从轻微弱听到重听、重聋、极重聋的听力渐失过程,经历了从绝望到自强的无数挣扎——浮起,沉落。跌倒,爬起。妥协,抗争。抗争,妥协。就这样一活就活到了2017年,我早已习惯了无声世界的独行。我的世界,我的苦难早已云淡风轻。

2016年年底的一个晚上,无意中瞥了一眼电视节目。一个孙子拒绝与聋奶奶亲近,因为无法交流。热闹的一家子中,聋奶奶一脸失落,茫然孤立于一边,偷偷地拭泪。我心一颤,猛觉得冷,起身关了阳台门,回到电脑前坐下。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怎么不见了老父,刚刚还在我后面看电视呢。心里诧异,一屋屋找,都没有!会去哪?想了半天想起阳台,手刚摸到阳台门,“砰!砰!砰!”拍打门板的强烈震动波传到手上。急急打开门,门外,寒风簌簌中,可怜的老父亲浑身发抖,气喘吁吁。我又难过又委屈:你为何不开阳台的灯?

决定就是那个时候下的吧。我不想坐以待毙了,我要改变现状。再次挑战一下命运,如何?其实在这之前,眉山在场散文群的晓来轻酌与海之魂就多次催我去做检查了,只是昂贵的手术费用让我望而却步。但她们说,不怕,总会有办法的。

2月,去省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做术前检查,包括听力全套、磁共振、CT。检查前还在想,如果查出问题来,达不到手术条件,那我就认命,彻底死了这条心,反正我早已习惯了当一个安静的独行者。如果检查没问题,再来想办法,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所幸检查结果完全符合人工耳蜗植入条件,但张榕医师说,他无法预测效果,毕竟我完全失聪太多年,可能需要较长时间适应和训练;但若决定做,就越快越好,且对手术效果要有一个合理的期待值。的确,据我了解,无论是语前聋(先天失聪)还是语后聋(后天失聪),人工耳蜗植入术对听力的干预都是越早效果越佳。

然而我又犹豫了。做?不做?二十几万元的费用去哪筹?而且万一手术失败呢?万一结果无效呢?

迟恒佩服于鹤轩,一是他笔头硬,二是沾他手上的都是肥肉。迟恒心中不快,主任知不知道这层关系,派他来这,搞得像抢别人地盘似的。不过既然来了,脸皮也就厚一次,干完这票再撤。

从福州回到家里,老父、儿子与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弟来了,我弟说,借钱做吧,欠的钱我和你一起还。有弟如此,何其幸!光是这一份心意已足够让我义无反顾——无论如何我要拼一下!

闻到雨的气息,窗外,一场初春的雨正轻飘曼舞,心想,或许,今生我还能听见下雨的声音?

闽南的一年四季里,春天是最冷的时节,可是2017年的春天,我的春天却特别暖和。从术前检查到筹款准备,幸运之神一路给我开了绿灯。清姐开玩笑地说,你花盆里的幸运四叶草显灵了,你的春天终于来了。年前的一天,我在楼下杂物间外的花盆找到两片四叶草。四叶草,三叶草的变异,因其稀有故又名幸运草。

这个春天我珍藏了一个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额,他们才是真正眷顾我的幸运之神,没有他们的帮助就没有我的春天。名单太长,无法一一列举;情谊太重,三言两语无力表尽。 我只是,找来新本子,把那些名字又重新誊写了一遍, 一笔一画,满心虔诚,仿佛我抄的是一本经书。

2017年的春天,我终于来到一扇门前。在这扇门里,有一只神奇的蜗牛在等待我,它将通过医生的巧手在我的左耳里安家。

同一品种水泥在相同的配合比下,存在着外加剂最佳掺量的问题,因此在掺拌之前一定要通过试验确定最佳掺量。掺量对混凝土的技术经济效果影响很大,掺量过大或过小都可能造成质量问题。

躺在手术床上,我看见一株发光发亮的向日葵,它饱满的子盘朝向我。向日葵下出现一张温暖的笑脸,我的主刀医生张榕医师比起大拇指对我示意:你很棒!我说,谢谢!另一个医生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右手。我知道这是要给我打全麻了,但只觉得右手背上一疼,就开始做梦了。

梦里有人轻拍了我一下,梦跑了,我醒了,一睁眼又看见那株发光发亮的向日葵。我知道,那只神奇的蜗牛已在我左耳里安了家。两天之后我看到了这只蜗牛。X光影像片里,它从耳后的植入体伸出长长的细身子,向内蜷曲,像春树新发的嫩须儿,优雅地打了个旋。三天后护士拆开绷带给伤口换药时,从手机拍的照片上我看到了刀口,在左耳后呈“C”字形,缝了8针(术前已剃光头发)。

手术很成功,从进手术室到术后完全清醒出手术室四个小时左右,术后第九天就出院回家养伤了。术后两天无法起床,麻醉药后反应比较强,又晕又吐,但这些我都能忍受,伤口也不觉得很疼。让我刻骨铭心的是涨尿的痛苦。不能下床那两天我才知道,能自己下床尿个痛快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后来我读于燕青的《跌倒》,看到她写道:“那涨尿的痛苦也是刻骨铭心的。我不能躺着排尿,术后6小时内不能起身,就只能一次次地导尿,医生也怕了,说不能再导了,会感染的,医生说你要自己排尿了。可我就是排不出来,我换了排尿的姿势,那尿就不听我指挥了。那时真正懂得了老人们常说的‘能吃能拉就是幸福’。”所有有过相似经历的人读这段文字肯定是字字惊心,再想想那些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忍受这种痛苦的人,就忍不住心生悲悯,忍不住要由衷地感慨:健康真好!

二、开机第1天

2017年4月27日。

术后一个月,我又来到一扇门前,门上写着“人工耳蜗调机室”。今天,是我人工耳蜗开机的日子。

从我手术成功第二天起,就不断有人很关切地问: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我一个个地回复:现在还听不见,还没开机呢,要等一个月后开机才知道结果。

开机?什么意思?

人工耳蜗装置包括体内的植入体和体外的声音处理器,要由专业人员通过电脑软件调试让体外的声音处理器开始工作,称为开机。声音处理器的麦克风接收外界的声音信息,转换成数字信号,数字信号通过线圈(由一条导线与磁铁组成)被发送到植入体内,植入体将数字信号转换成电信号,由电极发出电刺激,刺激位于内耳的听神经(螺旋神经节细胞),植入者才能听见。

现在,我终于站在调机室门外。我将面临的是奇迹还是失望,一切即将见分晓。

门外,人来人往,无声无息,却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门终于打开,林医生和小黄在里面等我了。

林医生把声音处理器与电脑软件连接,开始调试。我的心一下就跳到嗓子眼,感觉快要蹦出来了。过后想想,觉得自己心理还是不够强大,咋就紧张成那样?

开机瞬间,只感觉一阵阵电流乱窜,“滋滋滋——”,很不舒服。过了会,才听到轻微的“滴、滴”两声,声音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医生让我听到声音就说“有”,听不到就说“没有”。调试好一会儿,就只听到“嘀嘀”“嘟嘟”声,没有人的说话声。当医生的说话声传进来时,我吓了一跳,那声音很奇怪,很难听,像捏着鼻子拿腔拿调地说,像重感冒的人还要压着嗓子说。但一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真的听到了!真的听到了!

我说,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吓了一跳,那也是极压抑的变调声,与戴助听器听到的完全不同。医生回答我:不要紧,慢慢来。这句话我听清楚了!小黄和我弟的说话声也传进耳朵里了,只是一样都是变调的声音,且男女声无区别。难不成以后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声音?林医生说,不会的,慢慢来!这句话我也听清楚了。

林医生说,到外面去适应一下。

走出来,门外依旧人来人往,却不再无声无息。有一些声音入耳,静立片刻,听到说话声,有各种说话声,只是听不懂。有尖锐声入耳,忙寻找声源,我弟指着一个哭喊的小孩说,小孩在哭。仔细听,的确是小孩的哭声。于是,我就站在那儿听小孩哭,听得入了神,听得笑眯眯,直到小孩被他母亲带走。

去了下卫生间,开了水龙头,水流的声音很尖锐。卫生间里有各种水流声。拿起手机想给谁写句话,又觉得那话不雅,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给明姐和万姐发过去:我听到尿尿的声音了。

从医院回酒店的路上,我弟用很慢的语速说话,我盯着他的嘴,全听清楚了。走过医科大学校园时,我弟说,现在广播里在播音乐,你听听。我努力听了一会,失望地摇摇头,啥也没听到。

在酒店房间里,却突然听到音乐声,一阵激灵,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声音我十多年没听见过了。音乐声来自我弟的手机视频,背景音乐的节奏声很清楚,仔细听,能听到少许歌声,但也是变调的声。歌声不好听。

微信上有衡妹的语音。点开,听见了说话声,很响亮,但也是变调的声,听了几遍也没听懂。然而心里也舒爽极了,要知道,我戴着助听器也从没听见过微信语音。听见了吗?听见了吗?我妹最心急。我把语音给我弟听,让他翻译,然后再一遍遍听语音,渐渐懂了。

①应该按照设计图纸的要求将给水管道安装好,并检查管道间的连接点,以保证给水管道顺利供水;②应根据供水的性质,选择适合的管道材料,如消防管道材料不应使用黑铁管;③给水管道应做好防腐措施,还应严格掌控地下管道走向、直径及规格,对地下管道的支架点位应进行永久冻土处理。

心急的还有儿子。从昨晚动身来福州,他就一直给我发微信:出发了吗?到了吗?睡了吗?开机了吗?听到了吗?……他也发了语音,是个短句,有四个音节,听了几遍也没听懂。弟说,烨问你“你吃饱没?”

孟导权衡了一会,便答应了老贾的主意。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孟导还是想留点什么给自己提个醒。于是就和老贾商量能不能留五枚伪币给自己带回去。老贾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不过想到孟导这么爽快答应了自己出的价格,也就没吱声了。

在地铁与动车站,听到了车轮滚滚声。

在动车上,打着盹,突然听到广播声,仔细听,是报站声,一站站听下去,只听懂了几个字:……泉州站快到了……厦门北站快到了……

三要落实水功能区限制纳污红线。严格水功能区管理,制定流域片重要江河湖泊水功能区分阶段限制排污总量控制方案。组织对省界水域、主要入太湖河道控制断面、重点水功能区和引江济太调水进行水质监测。建立流域监测信息共享平台,及时发布水资源公报、太湖健康报告、水功能区和省界水体水质通报、太湖水质信息,推进与地方信息共享。

云霄站到了。

我哥来接站。我哥在车前座侧头说话,我重复他的话:烨什么时候回来?我哥很高兴:对,对,好,好,听到了!到家,我爸早煮好一锅排骨粥等着我,他一开口说话,我吓了一跳。我说,爸说话声音怎么这么大?哥和弟都笑了,爸说话声音本来就是这么大。

三、开机第2天

开机当晚,我睡得很安稳,一觉到天亮。醒来想起昨日种种,还恍若一梦。戴上我的“小耳朵”(即前文所写的声音处理器,以下也简称“外机”),准备再听听昨天没听懂的微信语音。打开微信,一看就乐了!有好几个语音消息在等着我!清甚至给我发语音聊天邀请!几乎所有的朋友都以为,只要人工耳蜗开机顺利,我就什么都能听了。

她们急着想要说话给我听!和她们说话——我何尝不想呢!

那一年,慧子在她的博客上写:三个彼此相知的女人相对坐了一个下午,“抛开世俗的一切烦扰,倾心说话,像看着一朵花,慢慢盛开。……那些话像是泉水,汩汩流出来,挡都挡不住”。我想着自己永远成不了那三个女人之一,泪流得挡都挡不住。

可是当我把所有的语音消息一一点开,听到的依旧是变调的声音,而且每个人的音色似乎都一样,没有区别。一遍遍地听,还是啥也没听懂。只好让我爸先听了再告诉我,自己再反复听。她们说的是:现在能听清楚了吗?听到我说话了吗?快告诉我,能听见了吗?听见我声音了吗?可以语音聊了吗?我要唱歌给你听!

正欢喜地听着练着,小蒋来了,来和我当面说话。小蒋慢慢地说,我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嘴,一心一意地听。小蒋的声音比较低沉,我用第一程序听有点吃力,但还是听懂了!对答如流!

小蒋兴奋得一次次跳起来拥抱我:太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我也兴奋。与小蒋共事多年,今天第一次不用借助纸笔与她对话。这一切如在做梦,却的的确确不再是梦!

开机前,我真的没有想到,音乐会这么快回到我的生活中,我甚至不敢期待它会回来,想一想都觉得奢侈。电视里传来乐声,叮叮咚咚,清脆动听,又是一阵沉迷。但一个女声唱起时,听到的也只是模糊的变调音。

迫不及待下载了QQ音乐,找到一首《踏浪》,也许老歌会好听点吧。童年时代的老歌是经久不衰的绝唱,哪怕是在失聪的岁月里,我也不曾停止过心里的歌唱。抵不过耳鸣的轰炸时,我就一遍遍地默唱:“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调子怎么也不一样了呢?跟着哼唱了一下,一开口就被自己的阴阳怪调吓到了。

老苏说,听到了是好事,过去的耳根清静也不是坏事。

过去耳根也并不清净。耳聋与耳鸣,它们是亲兄弟,相随而来,先聋后鸣,或先鸣后聋。它们沆瀣一气,折腾人的手段却截然相反,一个夺走听觉,让你陷入寂静,一个制造喧嚣,非要逼你发疯。对付这俩坏蛋的良药,至今世上未曾有,武器倒有一个。医生说:听见!听见,聪也。聪则不鸣。

我问医生,倘若做人工耳蜗植入术,听见后耳鸣会消失吗?

消失或缓解。

一定?

不一定!但大部分会!

我默默祈祷:千万不要让我成为那小部分中的一个,让奇迹出现吧!

这天清晨醒来,感觉到一点不寻常,那个喧嚣而虚无的耳鸣世界安静了许多。这一发现让我惊喜非凡。从2005年起,每天睁眼闭眼间纠缠不止、一秒也不肯停歇的耳鸣,此刻竟然老实多了。昨天人工耳蜗开机后,对听到的种种声音都好奇,都新鲜,倒把耳鸣这坏家伙给忽略了。现在回想起来,做手术的左耳昨日一天都很专心地收集来自真实世界的声音,尽职尽责。耳鸣被无事可为的右耳揽走了,可是这一刻,连右耳也仿佛懈怠了粗暴式轰叫,温柔了不少。谢天谢地!

昨晚窗帘没有放下,一起身便看见窗外阳台上盛开的雏菊,白色的花瓣,清纯的笑,一盆挨着一盆。这一刻,世界竟可以如此静谧安好。

耳根清净的确不是坏事,但代价也是巨大的。

小结。开机第二天,听到的说话声依旧是闷闷的变调声。与熟人面对面说话,结合口型,在对方语速较慢的情况下,交流顺利。女声听得比男声清晰。微信语音听不清楚,各人音色相仿,难区别。能听懂音乐背景节奏,但歌声依然是变调的。

四、开机15天

再一日。听微信语音仍如听鸟语,反复听,多遍后才能懂一丁点,听不懂的看微信翻译后,再听,反复练。普通话比云霄方言易懂。

再二日。听到的说话声调依旧,但不那么闷,不同人、男女声的音色能区分。新闻联播半小时,盯着主持人的嘴型,听懂好长一串话。

再三日。把前几天的微信语音一一重新点开,全部秒懂。新的语音进来,短的慢的,能听懂,长的,只好求助于翻译。

再六日。近距离与朋友聊天,只要能看到对方的嘴型,反应很快,交流顺畅。晚上骑电动车载秋,她在我后脑勺说话,没看嘴型就突然全听清楚了。她的语速慢,声调平和、适中,听着舒服。当晚兴奋得失眠。

现在,我到处跑,到处听人说话。去银行,去商场,去菜市场,去马路上……各种各样的声音入耳,能立即辨别出来的就是市人的说话声,尽管听不清楚。

许多人都在祝贺我:太好了!太好了!

现在,我最想听见的是儿子的声音,最期待的是与儿子说话。我与他最后一次无碍对话还是在他尚懵懂的小学时期,他稚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背诵课文的声音、电话里说“小烨爱妈妈”的声音……我完全失聪时,他刚迈入青春期。在一个单亲家庭里,一个失聪的母亲,和她正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尽管彼此心里都爱着对方,但沟通的桥断了,一条通向彼此心灵的路走得磕磕绊绊。

儿子发来了语音:没出去玩吗?晚上你吃什么?

我说,喊我一声!

妈——

哎——

这是一个全新的声音世界。原来吸气有声,吐气有声;坐下有声,站起有声。原来摸摸头发、弹下指甲也有声……

一些声音容易识别,与记忆中的印象似乎无差别,比如汽车喇叭的“嘀嘀”“ 叭叭”声、拖拉机马达的“扑扑”声、车轮声、脚步声、风声、座机电话铃声。

一些声音可以自己有意识地识记,比如手机消息提示音、水声、高压锅冒气声、烧水声、洗衣机滚筒声、吸油烟机转动声。

更多的声音需要有人指点。

我一次次地问我爸,这是什么声音?从哪里传来的?由于是左耳单侧植入,我无法辨别声音来源的所在方位。

我爸东听听,西听听:哦,楼上厨房人家在剁东西啦。隔壁有人在锤打墙壁啦。电脑风扇声啦。吊扇转动声啦。楼下有人在叫:卖仙草

——

听了几种乐器演奏曲。笛声最自然最动听,声声入耳舒心。古筝曲次之,钢琴曲有点吵,和记忆中的感觉明显不一样。小提琴与二胡拉的都是噪声,甚吵。

好吧,慢慢适应,奇迹会出现的。

五、开机21天

再五日。几个大学同学聚会,都说普通话,各自的音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区别明显。她们七嘴八舌,我只能一脸懵懂。阿珠说,你不要一会听这个说,一会听那个说,你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听她的就好。于是选择了做最健谈的阿碧仔的听者,果真效果甚好。总之,听人说话必须专心,一走神就不知所云了。

晚上回到家里,突然来了勇气,找人语音聊天。竟然基本都是一遍秒懂!太过瘾了!为了让我听懂,她们无不放慢语速。微信语音里的音色,普通话只能区别男女声,方言能区分出不同音色,与真人版越来越像。

去医院,男医生的话很难一遍听懂,需对方重复两三遍。陌生男人的话最难听懂。

无论现实版还是微信版,多交流多说话,还真是极好的听训方法。

5月17日,开机第二十一天。再次点开贤龙发来的小提琴曲《生命的思考》,竟不觉得吵了,还听得入了迷。曲终,意犹未尽。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心潮澎湃。又找来二胡演奏《二泉映月》、古筝曲《高山流水》,均如闻天籁。至此,我终于敢确定,人工耳蜗植入者是适合学习乐器演奏的。

但是,那些没听过的,或者不熟悉的歌,依旧无法听清曲调,更别说模仿学习了。只有曾经熟悉的老歌响起来,我才能从记忆里寻出与之吻合的调子。周末的早上,循环反复地播放《童年》《义勇军进行曲》《我的祖国》……呵,活着如此美好,一条大河波浪宽!

听卓依婷版的《童年》比罗大佑版的好听。似乎所有女声唱的歌都听得比男声唱的清楚。

有几个早上醒来,老听到清脆的细小的声音,声状听不清楚,像是“唧唧”,又像是“啾啾”,和群友发给我的音频里的鸟鸣声很像,可我爸说他没听到。直到那天在学校时又听到,同事告诉我,那就是麻雀和燕子的叫声。

鸟鸣声是一种高频音,它什么时候从我生活中消失的,我已回想不起,甚至连想象都找不到依托。我对各种鸟鸣声状的了解,均来自无声的文字。

无声的文字告诉我,麻雀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鸣声喧噪”;燕子唧唧、啾啾,呢喃细语。五月,麻雀与燕子是窗外的常客,多年来,我已习惯它们无声的身影。这些小精灵,是长了翅膀的乐符,每每飞进我的视野,就会在心湖荡开圈圈无声的涟漪。

清晨,天尚微亮,我戴上我的“小耳朵”,按下开关,绿灯闪烁,把磁铁线圈往耳后一贴(与耳后皮下植入体连接),片刻之后,便有似若“唧唧——唧唧唧”声响起。叫声清脆、悦耳,既不喧噪,也无呢喃之感,这会是麻雀或燕子的叫声吗?向阳台外寻觅,尚不见飞鸟的影。清凉的晨风里有茉莉花的清香,天色在鸟鸣声中渐渐明了。

回房翻开作家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他写道: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唤醒。日子久了,我发现它们总在日出前20分钟开始啼叫……麻雀在日出前和日出后的叫声不同,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我不知它们的叫法和太阳有什么关系。我想苇岸所描述的“鸟、鸟、鸟”应该是方言发音吧。他说的“喳、喳、喳”和同事描述的一样,但我始终听不真切。

六、开机30天

开始自我康复训练。有空就听各种朗读音频,听各种微信语音,听新闻联播半小时,听音乐,听别人说话,看电视,与人交流,朗读喜欢的文章。各种练习多在安静环境下进行。目前左侧人工耳蜗单耳聆听,右侧未戴助听器。考虑假期找专业老师进行听训。

终于听得真真切切了,明姐的音色浑厚、明亮、温暖。以前戴助听器也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模糊,不真切。从博客聊到QQ,从飞信聊到微信,明姐啊,如果这辈子能和你这样聊下去,已是的之大幸。没想到还会有这一天!

这一天,我和她,面对面,倾心说话。她唱歌给我听,她唱《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唱《泉水叮咚响》。窗外鸟鸣啾啾,她学着鸟叫,像个淘气的小女孩。她的话儿,她的歌儿,她的声音里,也有高山,也有流水。

老淑的微信语音里总夹着类似呼吸吐气的杂声,听不清楚,反复听后懂了几句。她说,哪天有空去你家跟你哈风。哈风?对,我们曾经是多么乐于一起“哈风”的两个人!虽然生活的艰辛与无奈让我们多年来只能偶尔问候,却未曾远离。想起对方,就会想起那曾经促膝相谈、随意“哈风”的日子,有无穷无尽的快乐。

人近半百,容颜已变,腔音未改。我们泡着茶,随意“哈风”。我很珍惜,一个还能一起快乐“哈风”的30年老友。20年前,1987年,那年我们一起上高一。

有一个晚上,我做了一回专心的倾听者。三个小时,三道茶,我泡茶、倾听。讲述者是清。

相识三十几年的老友,她说的事我却都是第一回听。原来,她经历了这么多。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强者。

“哦,不,我不是什么强者。我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你能懂我,我需要一个懂我的人听我倾诉。”

走进福建省残联的大院时,看到满院的香樟树,听到鸟鸣,想起明姐的散文《鸟有唱不完的歌》……茂密的枝叶间,一只鸟唱起了歌,“呜叽呜叽呜叽叽……”。和明姐在办公室里聊着,在院子里走着,耳边鸟鸣声此起彼伏,悦耳动听,难怪明姐会写那么多关于鸟的美文,是大自然的天籁打开了她的心门。

现在走在路上,特别是经过树多的地方,总能听见鸟在唱歌:叽叽、叽叽叽……啾、啾啾……明姐说鸟儿在谈情说爱呢:“叽叽,叽叽……”语速短促,语言简洁,“我爱你”“我也爱你”,卿卿我我,互诉衷肠。

但并非所有鸟鸣声都能听到。看到公园的指示牌上有“白鸽广场”,欣然前往。然而,即使有上百只的白鸽聚集,我始终听不见所谓的“咕咕”声,只闻人声鼎沸。是因为鸽叫声低沉,被喧闹人声掩盖了吗?

看见一只不知名的虫儿从草丛中跃起,愣了一愣,对啊,还有虫鸣,我什么时候能听见虫鸣呢?能听见吗?

开机后几天,群友采风发来几段音频,有一段听着很吵,我问是什么声。他说,下雨声、水声。这就是我期待的下雨的声音,怎么会?

几天后的深夜,我爸关了电视上床去,屋里安静了下来。一种声音响起来,“喳喳喳”,越来越响,“沙沙沙……”下雨了?推开窗户。果真,下雨了!可是——好吵!

又是雨夜。我靠着窗听一场突然而至的雨,听着听着,终于听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听着听着,竟听出了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天亮,再次打开采风分享的音频,原来觉得很吵的那一段,果真和昨夜的雨声一模一样,滴滴答答,很好听。

那些天,每到夜深人静时,总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响:“嗒、嗒、嗒……”开始以为是水滴声,但四处寻找声源终不得。隔壁家的水龙头没关紧吗?可是一夜又一夜,他家的水龙头不可能天天没关紧吧?一夜又一夜,这“嗒嗒”声越响越好听,不紧不慢,匀速持续,富有节奏,乐感十足。然而我睡不着了,竟越听越心慌意乱。那一夜,终于忍不住把已睡着的老爸叫醒。他竖耳四处寻了一会,指着我床对面墙上的老石英钟,喏——

天,原来是时针走动声!

天,原来是时间流逝声!难怪我心慌!

再过几日,白天我靠着厨房的水槽玩手机时,竟然也听见了。

“嗒、嗒、嗒……”

“嗒、嗒、嗒……”

时间走得如此匆忙,它一直走在我前面。它不等我,它不等我!

站在路边买椰子,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一遍遍地叫。定神听了会,才分辨出是通过电动喇叭自动播放的女声,反复循环地叫着什么。等着店主处理两个椰子的时间里,我一心一意地听,付了钱依旧不肯走,我非听懂不可!在那声音响过至少30遍之后,我恍然大悟:海南芽(椰)子,七抠(元)八抠(元)(云霄话)。原来如此,一路偷笑着回家。

在动车候车室,人声嘈杂,想听清楚广播里的播音很难,啥也听不清。但在来回的动车上,每一站的广播报站声越来越响亮,一站又一站听下来,听懂的字词有所增加。“叮咚——欢迎乘坐和谐号D××××次列车,本次列车终点站×××。列车前方到站xx站。”“列车前方到站××站。”“叮咚——女士们先生们……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不要……带孩子的旅客请……列车全程禁烟……多谢合作!”“叮咚——女士们先生们,××站就要到了,请要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站到了。”(不知正确与否)

去ATM机取款,末了听到一句“请及时取回您的卡!”心里一乐,以后应该不会再犯丢下卡就离开的错误了吧。

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送快递的,大胆地按下免提键。“喂,我是送快递的。”“哦,快递吗?你在楼下了吗?”“是的,我在楼下。你下来取。”放下手机,心跳得“咚咚”响,这是开机来第一次接陌生人的手机,尽管听到的只是两句简单的话,而且还是用免提的。但下午又一个陌生电话进来时,我还是慌了神,越紧张越是啥也没听懂,只好求助我爸。

要怎么训练,才能正常接听电话呢?这天,我光琢磨这个问题了,咨询了好几个蜗友。

七、开机40天

深夜,时针走动声分外响,“嗒、嗒、嗒……”声声急促又乐感十足。这声音比记忆中的“嘀嗒嘀嗒”声似乎更有力些,而且我至今听不出其中的“嘀”音来。

看日期,5月31日。屈指一数,距离我的人工耳蜗开机已过去一个月零四天。即将过去的5月,是我对声音世界的新鲜感爆发的5月。我对听到的每一种声音都好奇,每天惊喜不断,心里一万遍地对世界说谢谢,因太用心一直沉浸在亢奋状态里。

时间的步子即将走进6月。每天耳边也多了一些持续性噪声,比如风扇转动的吱吱声和呼呼风声、空调工作时发出的嘈杂声……听起来很吵,感觉不舒服。

我问别人,夏天风扇一整天转不停,会觉得吵吗?会觉得烦吗?都说不会。于是鼓励自己,还没适应呢,再过些天就好了。

张榕医师曾经托小黄告诉我,需要半年时间去适应。我当时正沉浸在听见的喜悦里,心想,哪用得着那么长时间!渐渐才明白,张医师的话是科学的,实在的。

什么声音需要较长时间适应呢?噪音也,那些给人带来干扰,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听见乐音的同时,也听见噪音,比如风扇转动声、开水煮沸声、吸油烟机开动声、电磁炉工作声……开机后那几天一听到这些声音,就全身起鸡皮疙瘩。学校那些天有人在割草,割草机的声音轰鸣刺耳,每次一响起,我就浑身难受。我想安静读书或者发呆的时候,屋外也喧哗,小孩吵闹,婴儿使劲哭,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小车开进来、驶出去,有人用劲地关上大铁门,轿车隔一会就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有时夜深还能听到喝酒的人大声嚷嚷……

不喜欢听的就关机!很多人都这么说。是的,想听就听,想不听就不听,这算不算是命运之神给我发的额外福利?

然而,我知道,现在我还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我必须先全面适应声音的世界,乐音与噪音,一如快乐和痛苦,都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尘世喧哗,所以热腾。

哪能好处都让我得了?何况我真的得了太多好处。现在,走在路上,能听清汽车喇叭声,能及时避让车辆。在屋里,能听到外面上下楼梯的脚步声,有人砰砰敲门,喊我“培铮,培铮!”我听见了。厨房里煮着饭,人在阳台忙,高压锅的气阀转动时,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今晚小清发来微信语音时,我正要把外机取下,想关机休息会。受风扇转动的嘈杂声和电视音响的干扰,小清的话我听得不太清楚,需要她重复几遍。我说机子戴了一天了,感觉有些累。小清说,你十多年听不见了,一下子听得太多,肯定会累,你要调整心态,循序渐进,不要急于求成。

6月7日上午有县八年级英语教研活动,我们学校林老师开观摩课。最后一节的评课会,我特别认真地听了。在远距离与看不到发言人嘴型的情况下,整整一节课,最终就只听清零零碎碎几个词语:“老师”“学生”“渗透教学”“很好”…… 其余一脑子糨糊。

在蜗友群里咨询,如何训练才能摆脱听人说话依赖唇读的习惯。有两个蜗友告诉我,他们六年前就做了手术,没有经过专门的听训,只是靠平时多听多说,早就能脱离依赖口型。

我信心倍增。但他们又说,只限于与熟人之间,如与陌生人说话,有时也得依赖口型。

我不禁想:六年后的我又会是怎么样的?

一个耳蜗宝宝的家长说,医生都说了,只要做了这手术,就像小孩子学听说一样,一切得从头开始,不必急。

桃姐也说:不急,婴儿需要慢慢成长。

鼓起勇气给珠子打电话,开免提。珠子说,你别开免提,练习用听筒模式。

好吧!有些紧张地取消了免提,声音小了很多,一开始听不清楚。但珠子很耐心,重复地说,后来有几句话不用她重复,我也听懂了。她还说,你现在说话真比以前清楚了很多!

受了鼓励,又打了几通电话,给眉山的万姐、福州的明姐、揭阳的衡妹、云霄的阿珠,还有我弟……都斗胆采用听筒模式,一些话要对方重复,一些可以秒懂。

明姐几乎每天都给我发语音消息,她的语音我听得越来越清楚。给她打电话也比较勇敢,隔一两天就找她聊几句,都是些简单的对话。这晚上她说得多了点,我就有点迷糊了。听到她说什么什么“一点痛”,我忙问你哪里又痛了。我知道她的腿经常会痛的。她边笑边重复: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咱俩心有灵犀一点通!……她也是对我极有耐心的人,一直都是,从2008年相识于新浪博客起。

手机铃声响起,是美给我发语音聊天邀请。一下又有点紧张,深吸一口气,点下接受。听到她说:有空吗?出来外面坐坐好吗?来……这里。哪里?她反复几遍,我也反应不过来。后来看文字消息,原来是:怡景书香边的“密码”。这于我是个生疏的词语,我在本子上记下它,反复默念,下次它再出现时我就能懂了。

走进云家的菜园子,立即陷入一片“唧唧”叫声里,细小、清脆,却无休无止。

我问秋,什么声音?咋一直叫个不停?秋说,虫子叫。

虫子叫?哇,我乐了,原来这就是虫鸣声!我的记忆库存里没有一丁点关于虫鸣声状的印象,和鸟鸣一样。

我终于听见了虫鸣,虽然它并不像是在唱歌,更像在群聊,成百上千只虫子组成的大群,你一言我一语地吹得天花乱坠。就像当年我们2014届的美术生家长QQ群一样,只是虫子们聊的是语音。

听到一种奇怪的叫声,拉长了音,由低到高,直冲云霄。愣了愣,声音已消失。一会又叫。两三遍之后,终于忍不住问秋。

秋说,公鸡叫呀!

不像呀,公鸡不是这么叫的吗?我学了几声公鸡叫。

秋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叫,一样的。

可我听到的的确不一样。

那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

我学不来。

小结一下自我康复训练方法。这半个月来,每天听有文字版的新闻、听各种有声书。如果时间充足,就加强练习。先看着文字听三四遍后,试着脱稿听,听不清楚的再重看文字,如此反复。值得一提的是,现在听新闻,能分辨出卷舌音与平舌音的不同。微信聊天时,利用微信语音转换文字功能,作说话练习。利用早晚刷牙时间,对着镜子做口舌操。

八、开机50天

听障儿童公益救助家长群里,群主邢亚静老师为大家开课,讲授听训知识,全程语音讲课。我一一听完,基本一遍听懂。这些天微信朋友发来的语音,无论云霄方言还是普通话,都基本秒懂。

大受鼓励后,大胆接了几个电话,都是送快递的。

“喂——”

“喂,你是杨培铮吗,我是送快递的。”

“你好,你现在在哪里呢?”

“在楼下了,你下来取吧。”

“好的,你等一下,马上就来。”

“好的,好的。”

只是些简单的对话,我已满心欢喜——不用再手忙脚乱找人代接电话,不用担心各种尴尬的发生,不怕再被人误解是神经病,有电话不接。

然而——下班路上下起大雨,想起阳台上晒的被子,急急地给我爸打电话,却只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我爸的声音被马路上各种嘈杂声压过了。开了免提键,也没听清。这是我第一次在非安静环境下打电话。

在医院,人声嘈杂,医生戴着口罩说话,我还是啥也没听懂。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失望。但比起两个月前开机那一天,周围闹哄哄的各种声音明显有了立体感。

在路上,各种车辆声、广告推销声、说话声、小贩叫卖声、商店里的音乐声、宠物狗的叫声……也都清楚明朗,层次分明。身处闹境,与人对话,只要对方不戴口罩,基本交流顺利。

但也有例外。在动车上的餐饮服务部,听服务员说:快餐有两种,一种是猪扒的,一种是猪舌的。我选了猪舌的,拿了一看,盒子上写着“素食”。回头一直在反思,为什么会把“素食”听成“猪舌”呢?

楼下超市的广播每天都播放些什么,我常常去超市,就没听懂过一字半句,只当是爪哇国语了。直到这天,一边挑着菜,一边听。广播一遍又一遍地响,哦,原来都是优惠广告,是云霄本地话,说的都是什么什么菜几块几毛,什么什么货优惠打折。再去的时候,刚走到超市门口就听见了,能听个大概了。

那天我哥进门时,我正低头玩微信。他连唤了我三四声,我才反应过来。我哥连唤了三四声“阿妹”!虽然反应慢了点,但过后回味那声声“阿妹”,百感交集。

“阿妹?阿妹!……”

“阿妹——”

“是阿妹呢!……”

“阿妹,你能听到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这一声声“阿妹”,听起来清楚又响亮,阿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爽。他们叫唤着,和阿妹说着话。阿妹对答如流。他们是我的亲人,“阿妹”是我的小名。我当初写《我的小名叫“阿妹”》一文时,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的!我在那篇文中最后是这么写的:我想,假如有一天,老“阿妹”有幸活成发白皮衰、腰背佝偻的老太太,那时,若他们之中还有人对着她叫“阿妹啊!”那肯定很有趣吧?那时候的“阿妹”自然也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但就只在那已昏花的视线里,一个“阿妹”的口型,就足以让她快乐得像个真正的小阿妹,回到诞生之时了。

在办公室电脑上忙着。华在后面唤我:“培铮,培铮……”后来我数了数,在我反应过来前,她也连叫了我三四声。回到家里,练着自己叫自己:“培铮,培铮……”“阿妹,阿妹……”。我相信,对声音有意识的识记会提高反应能力。正练着,我爸急急跑过来,奇怪地看着我。

某晚,在云霄的姑姑家坐,忽闻轻微“砰砰”声,声音似乎就在旁近处,四寻却不得。姑说,是远处在放鞭炮。鞭炮?远处?不像呀!走到阳台一看,也不是放鞭炮,是远远的江滨路在放烟花。火树银花入眼时,朵朵爆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与记忆中无差别。但一转身回屋,脱离了视野的烟花声,又变成了似乎就在身旁的轻微“砰砰”声,没有距离感与立体感。反复进出阳台观之,听之,感觉依旧随视觉的参与与否而变。

那么,对一个人工耳蜗植入者来说,是不是必须亲眼看见烟花,才能准确体验与描摹它的声音?我不知道每个人工耳蜗植入者的感觉是否一样,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随经验累加变化。我期待再观一次烟花。

暴雨天,听到一声巨响,在头顶的天空之上。我爸说,打雷了。声音虽响,却不惊人,由此我判断,雷声其实离我很远。我爸也说,远着呢!看到群里有位耳蜗宝宝家长也在说,雷声太响,孩子被吓到了。其他家长纷纷支招:把音量调小,并告诉孩子这就是雷声,教孩子深刻认知……

但我一下子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我听到的雷声,似乎与记忆中的“轰隆”声有差别,只觉得有一辆大卡车从我头顶上的天空开足马力地急驶而过,尽管它其实离我很远。

九、开机60天

一片蝉鸣声入耳时,烈日正当空,我与烨刚走到省医科大学的榕荫下。

我打了个激灵,站住了。蝉鸣?烨说,是!

终于重闻蝉鸣。立而静听,似有无数只小鼓在微风中振鸣,鸣声密集如织,连成一片。记忆随即被唤起。成片的蝉鸣声与记忆里是一样的。

埋头继续赶路,蝉鸣却经久不息,从校内到校外,从福州到云霄。

这天骑车经过绿树繁茂的云霄江滨路,也听到了。沿路前行,蝉鸣声时大时小,时疏时密。我停下电动车,听得入神,不舍离去。想从中辨出单只蝉鸣的音,终不能得。榕树下的石凳上,几个阿婆坐着闲聊,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努着瘪瘪的嘴说:“我今年八十三了啦——”另一个说:“会啦!……你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啦——”接着便是一阵哼哼哈哈、怪怪的笑。

我问阿婆,树上的蝉是不是很多。“没有很多啦,就几只而已。”“能听出来吗?”“当然可以啊。”

但我听了很久,还是听不出来,只觉得那声音连成一片,密不可分。

开机至今已满两个月,承受噪声的能力日渐加强。风扇呼呼声、空调工作声、开水煮沸声、吸油烟机开机声……种种噪声虽然做不到充耳不闻,却也不再心烦。但读书、码字、发呆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关机。

冯站长之家男女播音员的声音我已经很熟悉了,今天没先看文字版,直接听语音竟能听个大概。

6月27日的早晨,醒来时耳鸣有点响,可能是这两天吃西药的原因吧。饭后拿了本《阿来的诗》朗读。

……

寂静听见我的哭声像一条河流

寂静听见我的歌声像两条河流

我是为悲伤而歌,为幸福而哭

那时灵魂鹰一样在群山中盘旋

……

我在这里

我在重新诞生

……

读阿来的诗《群山,或者关于我自己的颂辞》,读出的却是自己的心思。

十、开机70天

7月5日,这是充满挫败感的一天。

上午接了一个电话,一看是陌生号码,心里就怵了。迟疑了一下接了。把手机靠近耳蜗外机麦克风口,听到一个男声,说云霄话。

“喂,是培铮吗?我是……”

“喂,你好,你说……你是谁?”

“我是……”

“哦,哦,你好。”我哦着,实际上我仍没听出他是谁。他又接连说了好几句,我的大脑进入对话语的努力加载解析中,却许久没有结果。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

“还是听不清楚。真不好意思!”我羞愧不已。

“怎么还是听不到?怎么还是听不到?”

我告诉他,人工耳蜗手术只是让耳朵听到了声音,不代表能听懂,目前还须训练,你可以说慢一点,我再试试。

“有空再跟你联系吧。”

那边挂了电话。我心里百味杂陈,心慌意乱。

一整天都很沮丧,之前因听见带来的幸福感竟如此不堪一击。回头一遍遍自责:为什么总是那么紧张?你的勇气呢?你的信心呢?

中国首位人工耳蜗植入者陆锋大哥告诉我,你这明显是心理障碍,微信语音是因为没有对方即时在线,你没有心理障碍,所以听得好;打电话是因为对方即时在线,所以你会紧张。他教我如何强化训练,让亲人朋友给我打电话,刚开始围绕一个主题慢慢说,这个主题开始可以由我自己设计。

现在,我每天主动给几个好朋友打电话。但效果还是差不多,并且因人而异。说得短的、慢的就能听得较清楚,但有些词儿总是特别难懂。比如那天明姐说“身体不舒服”,她在电话里说了好几遍我还是反应不过来,后来通过微信语音才听懂了。我把那些没听懂的词儿都在本子上记下来了。

这期教师暑假继续教育,我是把它当作训练听力的机会,一堂课从头到尾都听得专心。然而收效甚微,不知是座位离讲台太远的缘故,还是因为经话筒麦克风出来的声音难以辨识。

7月11、12日,在漳州度过了很开心的两天。见到了丽贞和她的同事,所有人都说普通话,聊得很顺畅,终于找回了信心。普通话比方言好懂多了。在市作协主席杨西北家里,主席一遍遍说,真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说话也和正常人一样了,可以重新上讲台了,真为你高兴!

我的学生来家里坐,说了很多话,告诉我很多事。我才知道,我失聪的十几年里,他们一样经历了各种坎坷。

我的朋友,我的同学,我的亲人,我的同事,我的学生——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都是重情义的人,和这样的人说话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失聪的时候,他们也会和我说话,说得很“麻烦”,说得不够痛快。他们说得痛快,我听得舒心,十多年来都是头一回。

人这一生,就是与自己斗的一生,和自己的弱点斗,和内心的欲望斗,甚至是和丑陋的一面斗,——和另一个“我”斗。都说人生是一场修行,人就是在这种自斗模式中成长与修行的。阿妹其实并不总坚强乐观,她的内心深处一直是懦弱的,她的骨子里是悲观的。凭着从美食与好书里汲取的营养,坚强乐观的阿妹一般都能战胜懦弱悲观的阿妹。虽也一败涂地过,但总体来说,45年来,胜多败少。

十一、开机80天

原来处处有蝉鸣。走在路上,坐在车里,不时响起的蝉鸣声,仿佛是夏天的广告曲,隔一会儿就要插播一回,到处播放。这个夏天的蝉鸣是独一无二的,我不敢确认来年的夏天我还会为听见蝉鸣而惊喜。人总是容易麻木的。

我记忆里的蝉鸣一直在农械厂的大围墙里响着,在望安山古炮楼下响着。我对成年以后听到的蝉鸣没有丝毫印象。或许那时我已听不见了,只是不能确定是因为耳朵的失灵,还是成年后的麻木。

小县城西郊的将军山和山下的绿道是我现在最爱去的地方。不只是满目苍翠了,不只有果香沁人心脾,还有百鸟啼唱。一路行走,一路听各种鸟唱歌。麻雀的歌声早已熟悉,一下就能辨识出来。其他的唱法大概有“唧—咕唧”“唧—唧—唧”“啾啾—啾啾”“唧咕—唧咕”,还有一些我听不真切,无法描绘,但无不清脆婉转。

走着走着,忽闻沉闷而悠长的呼噜声,好像是从左边的树林里传出的,四顾而不得。但我已猜到了:一头老牛呢!只是我听不出它在什么地方。

树上的蝉和草里的虫子也是不甘寂寞的。走到一处,虫鸣声大作,再走几步,蝉鸣亦起。忽又闻公鸡“喔喔——”长叫声,伴着低沉的母鸡“咯咯”声,接着便有狗狂吠不止。四处环顾,对面山坡上是农家的山庄,鸡儿遍山跑。鸡鸣狗吠声原来是从那传来的。

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外婆的村庄。沉寂多年的记忆被大自然的天籁激活了,那些记忆像曾被禁声的老电影,因画面声音的回归,又开始有色有声地上映。我摸摸左耳后已愈合的手术刀口,那儿偶尔还会隐隐地疼。我感谢这刀口,感谢这疼。

十二、开机90天

走在市声喧嚣的街头或市场,我偶尔会停下来,把声音处理器关机,看着世界再次沉入寂静,继而上升。世界在寂静中轻飘飘地浮起来,那么轻,那么轻。车是轻轻飞过去的,人是轻轻飘过去的。肉贩子手里的刀轻轻挥了几下,几块猪骨头就砍好了;菜摊子硕大的大冬瓜和一片白菜叶一样没有重量……

待我重新开了机,听见车轮声、喇叭声、店里播放的音响声、剁肉声、说话声……听见卖鱼的阿姨说,野生的狗母鱼啦,溪里抓的,你若全买,算你一斤二十五就好,你看,条条活,条条大尾……。世界重新回落地面。

各种声音充斥的世界尽管嘈杂,但轻重分明。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真实的重,也不要虚无缥缈的轻。

我曾经是个安静的独行者,现在,我依旧是。听见时间的脚步声,心反而越来越静。

7月22日,我术后四个月整,再次见到陈瑜老师,我最敬重的恩师之一,我教学生涯上的榜样。她一见我就站起来拥抱我,连连欢呼: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在《老师,您还好吗?》一文里写过她,她曾经的传道授业之卓越不凡,值得她所有的学生感念一辈子。四个月前,3月22日那一天,漳州市作协主席杨西北借蔡刚华公号发起我的《安静的独行者》一文阅读活动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我是陈瑜老师,你初中的数学老师,我需要你的银行账号。我惶恐不安,怎么把远在福州多年未见的老师也惊动了?我回复她,做手术的钱已筹够了,请老师放心。我坚持不肯给她账号,她却仍然托了在漳州上班的施学姐,专程回云霄转交给我5000块钱。去福州做手术,第一天我就去拜访了她,戴着助听器听她说话,依稀能听出她当年的声音,但听不懂。时隔四个月,再次坐在她身旁,不需要她再拿笔写,听见她说起种种往事和经历,仿佛又回到1984年。

还是需要依赖口型的,接听电话也还是只能听一些短句。但偶有惊喜的收获。比如,这晚,与桃在集美的海边散步,任海风吹拂,听浪涛轻拍。桃走在我做手术的左耳这边,慢慢地说,我不用转头,就能听得清清楚楚,畅谈如流。过去的那些年,她一次次努力地张着嘴,尽力用最标准的口型教我唇读。比如那晚,儿子用朋友的手机给我发即时语音邀请,他说,手机在公交车上被偷了,刚投完币一摸口袋就找不到手机了……本来是很令人沮丧的消息,过后回味他的话却满心欢喜。一遍秒懂他手机语音里的话,并能即时告诉他该注意的事项,像这样的交流,多少年来是头一回。多么奇妙的体验!

好几天没空听语音新闻了,点开听了一下,效果和前些天差不了多少,只能听一点大概。从今天起,严格按北京李安君老师指点的方法,采用“听觉三明治”训练法,先听,再看,再听。李老师说,尽量选择不看口,如有听不懂的词马上记录下来,同时大胆请求重复。

小结一下。

什么样的情况下听得最清楚?安静的环境,距离稍近,说话人语速、声调适当。

还需要依赖唇读吗?需要,特别是在嘈杂环境里。但是听某些熟人说话,不看嘴型也可以听懂不少了。

听到的声音自然吗?越来越自然,与记忆中的声音似乎没差别。录音机里的语音也有了音色区别。比如我听丫丫与海之魂的朗诵录音,听冯站长之家两个男主持人的播音,能听出每人音色的不同了。

十三、开机100天

循环反复地听《萍聚》。

循环反复地听《追梦人》。

循环反复地听《渴望》《好人一生平安》。

……

我在循环反复的歌声中沉醉,不想醒。每一首让我情有独钟的歌曲,总与某些往事、某种心情有关。

但能让我沉醉的只有乐曲和老歌,原来就熟悉的老歌。到目前为止,所有陌生的歌,还是无法听准音阶,顶多觉得好听。任歌声回绕,总隔着一层,无法触发让你产生共鸣的那根心弦。查了许多资料,这情形源于人工耳蜗搜集声音频率的范围,仍受限于当今科技的进步程度。

我并不懂音乐,也不是音乐发烧友。但说来好笑,失聪后,偶尔看电视,看到喜欢的歌词,会认认真真抄下来,抄着抄着,耳边似乎就有旋律响起。甚至常看“中国好声音”之类综艺节目,面对无声的屏幕,也能从头看到尾,也能与歌手喜忧相共。心里那个激动劲儿,仿佛听见似的,鬼才知道我“听”见了什么。

8月5日,屈指一算,距开机已100天。再次点开许飞唱的《感恩的心》,突然就听懂了,连同原本一直听不清的首句。难道,歌听百遍,也能其音自明?

在动车上,除了那几句比较简单的报站,其他的依旧听不清楚,一点也没进步。倒是在检票口等待时突然听懂了一句:亲爱的旅客们,第××××次开往××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了,请要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到第x个检票口检票上车。当时听到了,没及时记下,忘了准确的表述。回头找人求证,没人记得,都说根本就没注意去听过。只有我,因为头回听到这声音,傻傻地觉得有趣。

公交车的报站播音大部分能听清楚,但人多嘴杂时,各种嘈杂声充耳,就只能依赖字幕提示了。然而,有时候公交车的字幕却形同虚设,并不报站,哪怕是在福州、上海等一些大城市也遇到过。没有字幕又听不清时,我只好自己去看路线站点指示图,然后默记站数、留意站牌。

重新听见流水声后,再读到“潺潺”之类的象声词就欢喜。默念着“潺潺”,潺潺的流水声就真的回荡耳际了,但总觉得这样“听”不过瘾。

在与寂静为伴的过去,人们总是说,用心也可以听见嘛!我也一次次对自己说:在文字与灵魂的世界里你一样可以听见。可是,我也明明常常体会到,“用心也可以听见”,是一句多么虚无与无奈的话。

在与寂静为伴的过去,我一次次往有水的方向行走,清流可以抚平我各种内心的浮躁与虚妄。一开始还会想象各种流水声,天长日久,这种想象的能力也日渐衰退、麻木,几近消失。开机不久,群友发流水声效音频给我,若不是她指点,我听不出是流水声。

真正的流水无法常往,好在有万能的网络,输入“流水声自然音效”便可如临其境,或潺潺,或哗哗,或叮咚有韵,或奔腾震耳。循环反复地听,心或静,或动,都如水。

想起八年前的庐山之行了,想起一路上把手语打得流水一般的聋友们了,想起我们竭力登上秀峰之巅去仰望李白仰望过的瀑布,想起我一次次把耳朵贴着石头感受奔瀑之震动,想起“倾城”仅凭唇读就能与两小男生畅聊……我们的世界流水无声,清风不语,我们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和世界交流。

听见真好!各种旋律的流水声,像来自大地深处的密语,每一滴水的韵动都是美妙而神秘的密语,灵魂忍不住为之轻颤。

十四、开机120天

去江滨看水,坐石阶上歇脚的时候,一对散步的老夫妻也走过来坐下。

“这条路变化太大了,都认不出来了。”

“真水(水:闽南语表示好看、漂亮)!树真多!”

“是啊,这条路真水!不过江水没咱那时清了……”

“是啦,我从小就在这江里游泳,那时的水真清……”

“那时这片都是田……”

“哪有?这片也是溪,从前面那片开始才是田……”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比画着,描述着过去的江滨。两人声音洪亮,混合着普通话的乡音里,夹着一些我没听懂的词儿。从小在江边玩着长大的我忍不住也插嘴,加入回忆的话题。

“阿伯阿姆,从外地回来的吗?” 我问。

“是啦,是啦,三十多年没回来了!”“回来开同学会,哈哈……”

沉迷于打捞记忆的两个老人,不知道我在这一刻的小确幸,我寻回的何止是记忆!

从北市出来,见柳的老母亲站在路边,一如既往地大声叫“阿姆”,却分明另有私心。是的,我想和她说话,像曾经一样,像所有听力正常的人一样,然后看她露出惊喜的神情:咦,你都听见了?于是我就肯定地告诉她,是的,听见了!阿姆,你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

我这一点小私心为何总是藏不住呢?

阿姆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每次相遇总会问起很多与家庭、工作、身体有关的话题。她总很关切地问,我就看着她的嘴型,似懂非懂地回答,却为了避免尴尬总是仓皇逃离。

有一年多没遇见过她了。果然,她又问:儿子大学毕业了吗?父亲身体还好吗?你还在城南上班吗?……

但不只是她问我答了。我也问:你身体还好吗?上次被撞伤,都恢复得怎么样?阿伯身体怎么样了?大孙女在哪里工作了?……

果然,她很惊讶:听见了?我跟你说的话都听清楚了?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和柳相识于小学,相知于高中。柳的娘家曾经是我除了自己家和学校外,去得最多的地方。我和柳曾经的感情,用阿姆的话来说:这两人好得像穿同一条裤子。

我人生里经历的所有“大事件”,阿姆一直都是知情者。重新听清阿姆说话的声音那一刻,以为已遗忘的青春往事也纷沓而至。

可是,如果每次交流都这么顺利就好了,如果更远一点的距离、更吵一点的环境也能听清楚就好了,如果想听的都能听懂就好了。

和几个蜗友聊过,发现大家的心态是相似的:手术前的忐忑,开机前的期待,听见后的惊喜,惊喜后的失落……失落是因为暂时或者可能永远得不到更多的惊喜。渐渐更明白,在追求更完美的路上,不完美永远是人生的常态,没有例外。单耳聆听的效果自然不如双耳聆听,人工耳蜗能发挥的作用也比不上天生的正常耳蜗。

重新调整期待值,惊喜还是有的。

每天听语音新闻,听懂的内容似乎每天都会多一点。

参加了几次会议,主席台上发言人持话筒说话,在一定的距离内也能听清楚了。

那天中午接了两个电话,一个闺蜜的,一个揭阳衡妹的,竟然不知不觉聊了好多内容。虽然按了免提,且都是熟人,语速慢,但已有明显进步,只有一两句话需要对方重复。过几天,李老师借了我一条音频导线,我用它连接手机听歌,有一些陌生的歌也能听懂了。用它听语音,打电话,听到对方清晰的话语那一刻,像被什么击中,身上所有被堵多年的穴位,一下子都疏通了,十万分的舒畅。那一整天,乐颠颠地到处找人语音、通电话,欲罢不能。

听到音乐的那一瞬,总是最快乐的。我对我爸每天拿着电视遥控器追的那些剧不感兴趣,唯独对那些主题曲或插曲总很喜欢,音乐一响起,幸福感就狂飙。可惜现在的电视剧片头片尾曲太短,结束得太仓促,实在听不过瘾。哪像以前呢!以前,每一部剧热播完,它的片头片尾曲也会跟着流行起来。曲美,歌词也好。失聪后,听不了歌了,我就抄歌词,每看到喜欢的歌词就会抄录下来,边抄边在心里乱唱一通。那时家里没有互联网,看着电视屏幕抄写一首完整的歌词要花很多时间,而我总乐此不疲。

有了音频导线后,随时都可以听歌了,不怕吵到老爸。深夜,插上音频导线,再听“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循环反复地播放,不承想又醉了,睡意全无。听得眼泪哗哗流,只因喜悦,无关悲伤。

十五、开机130天

清晨醒来,最先响起的是耳鸣,现在大多时候来自没做手术的一边。这个老冤家对我死缠烂打十几年,不舍不弃。它有非凡的耐力,可以无休无止地狂轰滥炸,哪怕歇一秒也不肯。它不依不饶地逼我烦躁,逼我抑郁,逼我向它跪地求饶、俯首称臣。有那么几次我差点就屈服,差点就让它的阴谋得逞了。不错,它至今是赢家,它从我这里夺走了不少宝贝,但我也没输,它最想夺走的宝贝——意志力——仍然是我的。我做了人工耳蜗手术后,它的嚣张也有所收敛,看在这一点上,我不跟它计较了,但我不会放弃提防的。

戴上“小耳朵”,开了机,把磁铁线圈往耳后贴上那一瞬,我触到世界粗糙的表皮,但不再躲开。风扇声、空调机声、车轮声、马达声、喇叭声……各种扰人的噪声,像世界表皮上的疙瘩,粗糙、丑陋,时不时蹭你一下,硌你一下,但你终于习惯了它的存在。

尘世多噪音,各种喧嚣,我终与之和解。

但有一个晚上,在福州某一酒店,躺床上听着音乐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窗外车轮滚滚声,从四面八方疾驰而来,疾驰而去,那车轮驶过地面的摩擦声在深夜里分外刺耳。拿下机子,关了机——深夜的安静如此珍贵。想起好多人曾经对我说,其实有时听不见也是福气。这话的确没错。可是,我总是想,如果不曾听见过,又如何知道世界的真面目?没有噪音的世界,是不是像没有痛苦的人生?没有痛苦的人生还能体验到幸福吗?

尘世的俗音,大多是令人喜欢的。

小区家家户户闭门而居,两幢楼之间窄小的空地挤满各色车辆,鲜见有人出来聊天、活动。傍晚或周末,孩子玩闹的声音在空地上清亮地响起,瞬间把滞闷的空气搅得哗啦啦作响。那稚嫩的童音总能吸引我,渐渐沉溺其中。我在三楼的阳台上看他们嬉闹,听不清话语内容,却爱那声音的清澈,不知怎么的,总不由自主就哼起《泉水叮咚响》。

回家路上,“叮叮当当”声响起时,我立即刹车。四处张望,没找到声源,但我一下子听出来了:那是俩铁片互相敲打发出的声音。小时候,敲着铁片的人,总是挑一担子,把俩铁片同握一手里,打快板一样地敲。那担子里装的是白白的酥糖,整大块装在大圆铁盘里,我和弟弟总是用捡攒的橘皮,换来卖糖人用一把铁刀敲下的一小块糖。

一路回味着,刚上楼进门,又听到悦耳的“叮叮当当”声。我知道,敲铁片的人来了——如今只有收废品的。有时我在小区楼下遇到收废品的,会交代一声,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上楼叫一下,我住在三楼,家里好多废纸箱,现在我没空要出去了。那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把那俩铁片拿到我眼前,用力敲,这么大声你没听到吗?还要我上去叫你?我不想解释。但后来他好像也发觉了,称完重量,就跟你比手画脚的,并不说话,小区里的小孩就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

某天在阳台浇花,一串绵长的叫卖声入耳:“仙——草——

——”愣了愣,细听,正是久违的“老声音”,原汁原味的女乡音,绵软,悠扬,俚味十足。凝神静听,如获稀世珍宝。如今,原汁原味的叫卖声已很难听到,大多时候听到的都是录音喇叭循环反复播放的,是沙哑的电子音,聒噪,单调,乏味。

但一些单调乏味的俗音里,也总能听出人生的况味。

去西市买菜的时候,常听到一种瘆人的声音,一开始没听懂,也找不到声源,只觉得毛骨悚然。后来一辆摩托车从我身边驶过,我才恍然大悟。仔细听,是摩托车上的录音喇叭在循环播放:老鼠药、蟑螂药、蚂蚁药……听起来嘶哑、急促、压抑,上气不接下气,可又节奏整齐,有点为人打架呐喊助威的味道。卖药的人骑一灰蒙蒙的摩托车,车头挂一灰蒙蒙的喇叭和各种灰蒙蒙的药包,一张脸也灰蒙蒙的,面无表情。再听那声音,五味杂陈。生活多么像那声音啊,日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前滚,那么急促,打仗似的,灰蒙蒙的。

我家在医院附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救护车的鸣笛声,它听起来不像消防车的呼啸声那么十万火急,却总觉得有一种警世意味。深夜里响起的各种鸣笛声,救护车的、消防车的、警车的,总在我原本平静的心湖惊掠起一连串的问号与感叹号。

那个午后,坐在洗净的地板上翻看我珍藏的那些本子和纸张。大大小小的本子和纸张,都写满了字,各种内容的话语,各种风格的笔迹,稚嫩的、老练的,工整的、潦草的,俊秀的、粗犷的,它们出自于那些曾经与我耐心笔谈之人的手。一页一页看下来,浑然不觉时间流逝,却已魂游几度春秋。文字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把风与时间本要带走的东西——那些纸上的话语,还有“说话”人奋笔疾书的样子——定格成永恒。

小结一下。这段时间听力好像进入平稳期,没有很明显的大进步,偶有小惊喜。在安静的环境里,说话人声调一般,两米之外听不清楚。嘈杂一点的环境,比如酒店的饭桌上,听得吃力,须结合口型。电视节目里的对话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词语。不用音频导线连接手机的情况下,接听不熟悉的人的电话依旧比较困难,若连接音频导线几乎零障碍。别人的声音听着比较自然,自己的声音还是觉得不真实。

十六、半年小结:不一样的秋天

至10月27日止,我的人工耳蜗开机整半年。3月22日手术,4月27日开机,9月22日第一次调机,之后又微调了两次。

我的主刀医生张榕医师一开始就告诉我,开机后,我需要半年的时间去适应。现在看来,这半年的设定是合理的。这半年来,我自己坚持听手机语音新闻、听各种有声书、听电视新闻联播、听音乐、听人说话、找人语音或电话,有时候也看看电视、电影。

但这段时间偶尔还是觉得沮丧。与前个月相比,听力似乎没啥进步,在言语交流方面,受噪声、环境、距离、说话人言语及声调的影响依旧很大。参加了几次同乡聚会,大家都说方言,我听得很吃力,一两米的距离内,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听懂一些词与短句,而且必须集中注意力,痴痴地盯着人家的嘴巴。有几次和外地同学聚会,大家说普通话,交流则顺利得多。

动车上的报站与广播内容,以前能听懂的听得更清楚了,以前听不懂的还是听不懂。地铁上的报站能听懂,但那是因为事先看了路线图与电子屏幕上的站名,否则对陌生的地名反应还是迟钝的。

至今看电视仍然无法完整听懂每句台词,成功输送进脑子的都是些断线的词语,连不成句子。想成功看一场不需要字幕的春晚的梦想,看来今年是很难实现的。

电话进来时,一看陌生号码,心里还是会紧张,一紧张就更听不清楚了。

偶尔也有惊喜。某天,在家里和明姐、万姐聊电话,没有按免提,也基本能听懂。老淑前些日子给我发的微信语音,我嫌她说话时吸吐气声太大,听不清,可是现在再听,却听得很清楚。每天的新闻联播与手机语音新闻,听懂的内容也日渐增加了。

参加了几次会议,经由麦克风传来的发言,在四五米外也能听清。至于近距离与人对话,越来越自如了,虽然大多数还是习惯去看口型,但也会有意识地努力去摆脱。至少,现在我爸就是站在我后面说话,我也能听懂了。初中毕业30周年同学聚会,听见许多久违的声音。尽管环境嘈杂,但若靠近说话,特别是靠近手术一侧,交流也顺利。

常常想起去年阿秋说的话:“我也常常想,要是能像初中时一样,能与你随意地说话该多好!”如今,我与她相对而坐,听她说:“我现在跟你说话都不用特意放慢语速了。”

若与半年前刚开机时相比,那是从春到秋,从新生到丰实的一路成长,进步是明显的。从这个春天开始,我一路行走,一路俯拾各种天籁与俗音,视若珍宝。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秋天——和曾经不一样的秋天。

曾经。

只要把门关上,外面的世界便离我远去。只有打开门,或闻到某种气味时,我才能对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有所察觉。所以,当我走出去时,常常会为眼前突然呈现的某种变化吃惊不已。比如有一天上午没出去,到了下午开门时,才发现对面邻居屋里空了,只剩一地垃圾。另一天再开门时,又一惊,对面屋里已经布置齐整,宾朋满座。再一天,再一惊,那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搬空了,一些装修工人正在敲敲打打。

比如,那个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投眼向窗外时,更是惶恐。窗前天主堂里两棵三层楼高的玉兰树一夜之间全不见了,连根树桩也没留下,原来玉兰树生长的地面已经收拾平整。长在眼皮底下的两棵大树什么时候被砍了被挖了,我竟浑然不知!

那个秋天,窗前没有了摇曳的玉兰树影,没有了烂漫枝头的玉兰花,我钟情的芬芳与碧绿一夜之间消失无踪。那个秋天,身边的世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内心的世界也早已面目全非。我执着的一切一点点消失,我却后知后觉,迷茫不知所措。

那时候,虽然我戴着超大功率的助听器,却已连吹过耳边的风都听不出来。特别迷茫的时候习惯去走路,走着走着,泪水哗哗,仗着夜色的保护我任其流,任其风干了。走着走着,我从无声的风里嗅到了秋的味儿,从傲霜的花里看到了秋的心魂。不是还能闻到花香吗?不是还能看花红花谢吗?就算听不到鸟语虫鸣又如何?

现在。

2017年秋天的某个清晨,穿窗而入的风已凉意袭人。闻得鸟鸣声不断,欣欣然。仔细听,在麻雀的叽叽喳喳里夹杂着几声有点不一样的叫声。心里犯疑,往窗外四处寻觅,微亮的晨曦中,见有剪刀尾的黑白色身影掠过。是燕子?燕子不是该飞走了吗?今年客居小城的燕子似乎比往年少得多,我很少听见燕子叫,燕子的叫声我至今不能立即辨认。

决定去爬山,清晨的山林,总是鸟儿唱得最欢的时候。沿着小将军山下的绿道漫走,果闻鸟鸣婉转,但多为麻雀。一路走下去,阵阵入耳的,竟多是虫鸣,叫法不一,风格各异,不知发自何处的虫鸣。恍然醒悟——虫鸣才是秋天的主旋律呢!

原来,秋虫真的是天生的小歌唱家,草根一族的,清一色男声的。一路上,不同门派、各种风格的男中音轮番上演,只是难以描述。相比之下,这旋律和音色都优于夏天时的,夏的虫鸣聒噪而单调,而这秋的虫鸣乐风成熟、音色圆润、感情饱满。从春到秋,虫子们也是经历了风雨与岁月的锤炼,其底蕴更足了,胸怀更广了,情感更深沉了,唱出的歌儿便有了生命的力度,也许向雌虫求爱的效率也更高了吧。据我所知,鸣叫的多为雄虫,目的是求偶,是交欢。

边走边听,沉迷其中,拿起手机录了一段,正想着与谁分享一下这幸福的感受,“丁零零”,正好有微信消息进来。聋友A说相恋多年的男友,终究对抗不了家人的坚决反对,和她分手了,而她已有孕在身。怎么又是这样的故事?想起有相似命运的 B、C、D……心揪得很,酸疼酸疼的!

“你也做人工耳蜗吧!”我脱口而出。

“我当然想,可哪弄钱去?”

“孩子怎么办……”

“不知怎么办……”

……

“唧唧唧唧唧——”又闻虫鸣声,我却没了欢喜,心烦意乱起来。

走在秋的路上,身边车来人往的世界,各种声音层次分明,质感自然。我偶尔却会突然恍惚起来,抬手摸摸左耳上的机子,心才安定——戴着呢,不是梦!

和同事去海边踏浪。同事们为赏月而去,我一心只为听那潮涌潮退,浪花拍岸。果然,阵阵涛声依旧,声声如昨,可是,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如梦似幻呢?

夜里,沿着江边散步,专挑落叶多的地走,只因喜欢听那脚底的簌簌脆响,我笨重的步履在那瞬间总有轻盈如飞的感觉。每次走过树下,也总渴望刮来一场风,想听听风吹树叶时的沙沙声。树叶总是发出沙沙的声音——学生时代的作文不总是这么写的吗?可是,那时候,我哪有认真听过风吹树叶的声音!我不知道,一个从来就拥有正常听力的人,他会特意去聆听风吹树叶的声音吗?但此时我耳里只有一片嘈杂声,不时驶过路面的大小车轮声,行人匆匆脚步声,在风里飘荡的说话声……还有一些声音说不清道不明,无法分辨。直至走到一棵榕树下,伸展到眼前的枝叶正在风里摇晃着,于是侧耳静听,果然听到沙沙叶响,心安,意足。

不知从何处传来“唧唧”虫鸣声,急促、有力。向路边草丛走去,冷不防一个黑影猛地从草丛蹿出来。大吃一惊,见几米之外,一只黑猫用绿莹莹的眼睛对着我,让人觉得莫名诡异。刚欲走近,黑猫“嗷——嗷——”叫了两声,消失在夜色里。

眼前无边无尽的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属于夜的私语正在风里飘荡呢?

在云家花园,几个人围着茶桌说话。燕子坐在对面,打着手语问我:“他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我点点头,燕子对我比起大拇指。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光,心里百味杂陈,双眼蒙眬,抬头见月也朦胧。

燕子是聋哑人,小我两岁,她的听力止于出生后不久的一场高烧。燕子长得漂亮,舞跳得漂亮,字写得漂亮,书面表达也漂亮,几乎没有错字与病句。我们用微信聊天,她说,我想买个助听器,想听听音乐,我喜欢听音乐。我本想说,你听过音乐吗?那只是节奏吧?极重度听损的聋人戴助听器也无法欣赏音乐的。但终究不忍心说出口,我说,你去助听器店先试听看看吧。

现在,各种乐曲我都能欣赏了,有一些陌生的歌也能听懂了。每每沉醉其中时,就总想起燕子的话,就心疼。这天,听苏芮的《再回首》《是否》《牵手》《酒干倘卖无》……把她的歌循环反复地听,关上门自个儿号,竟欲罢不能,直至我爸回家,嘿嘿地笑,走调了吧。

十七、开机190天

10月底的南京之行,值得一记。

南京成人听力康复会召开前一天,去了趟栖霞山。本为看红叶而去,时节未到,遍山葱翠,不免遗憾,却邂逅一个同样为红叶而来的同龄女,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让我帮她拍照,我也让她帮我拍照,之后便搭伴前行。一路上,我们以“红叶”为题,从红叶著名景点、赏叶佳节,聊到老电影《待到满山红叶时》,聊到石评梅和高君宇,然后还扯到初恋那些事上去。直至挥手告别,她也没看出我是“蜗人”。

下了山,叫了辆滴滴快车。没用音频导线,与司机通电话不太顺利,好在车很快就开过来了。开车师傅姓侍,开朗、幽默,十分有趣,与他聊了一路(偶尔需要他重复),也甚投机。知道他也属老鼠的,是有20年驾龄的老司机,听他唱《爱拼才会赢》《渴望》,听他说开车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似乎都是琐屑小事,不值一提,可是于我,却都是全新的体验。完全失聪十多年,为避免尴尬,我一向沉默寡言。有人跟我说话,我就紧张。面对陌生人,能不开口是最好的事。

参加康复会的听障朋友以戴助听器居多,做人工耳蜗手术的只有六七个。南京的惠惠,和我同为70后,语后聋,6月刚手术,恢复得也很快。我们聊了一晚上,从饭店到酒店,沟通零障碍,很开心。

最惊喜的事是竟然见到超人、烟烟和他们的小土豆。2008年,我们因聋相识,神交多年,不曾见面。烟与超的听损都在90分贝以上,戴助听器。我问,宝宝晚上跟谁睡?烟说,跟我妈。那就好。我松了口气。

多年前,另一对聋友夫妻的宝宝,因夜里窒息于被子里而夭折,我至今想起仍然心痛不已。悲剧发生之后,据说他们终于也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做了人工耳蜗植入术。

生平第一次去南京,再次见到热心的陆锋大哥。陆锋,中国首位人工耳蜗植入者。1995年5月,失聪十年的陆锋在北京做了单侧人工耳蜗植入术。回到有声世界的他,当年就和朋友合办了一家电脑公司。二十几年,他一边经营着公司,一边还热心于中国听力康复公益事业。第一次知道陆锋的故事,是因看了一本叫《耳蜗》的书,我手术之前,福州小黄送我的。事实上,当我厌倦而思时,我心灵的震撼不是因为陆锋的重生与优秀。让我眼角湿润的,是助着这一重生与优秀得以实现的那些人,比如人工耳蜗研制者克利克教授,比如韩德民、曹克利等耳科专家,比如陆锋的姐姐陆荣,在弟弟陷入人生低谷时,不离不弃,并帮他做下那个艰难的决定——做中国第一例人工耳蜗手术。

2006年出版的《耳蜗》扉页有一段话:“谨以此书献给——中国2057万聋人和他们的家人,献给所有致力于聋人的医治和康复的科学家、医生、护士、听力师和康复教师,献给所有努力改变聋人生存现状、提高聋人生命质量的人们。”在所有这些值得给予高度尊敬与赞美的人中,我想说说“家人”。

我自3月手术以来,进了一些听力康复群,每天都被一类人感动着,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就是“家长”,听障孩子的家长。他们的孩子做了人工耳蜗手术后,有的已经成功康复,或进入正常学校学习,或已经迈入社会;有的还在康复的路上摸索着、迷茫着。在面对孩子听不见这个残酷事实时,他们或许都迷茫痛苦过,怨天尤人过,但最终坚持了下来,这其中付出的艰辛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这些孩子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是每个重聋孩子都适合做人工耳蜗手术,不是每个适合做手术的重聋孩子都能争取到国项或足够的自费资金, 不是每个听障孩子都有一个再苦再难也决不放弃的家长。不放弃,让家长们成了“超人”,超乎寻常人的意志、能力,还有知识,很多家长会看听力图,会分析频率,分析各种听力检查单,俨然成了半个“耳科专家”,还有的成了康复老师。

在南京,我就见到一对“超人”母女,南京华澳语言培训中心校长陈卉老师和她女儿张冰玉。人工耳蜗研制者克利克教授的事业,起源于他的家人,他有一个耳聋的父亲。陈卉老师的事业,也起源于她天生重聋的女儿。从发现女儿重度失聪那一天起,陈卉的一生就与语言康复彻底结上了缘。她把全部时间都用来教冰玉说话,冰玉三岁半时,才第一次喊出奶声奶气的“妈妈”两字。冰玉六岁半时,她与家人带冰玉接受人工耳蜗单侧植入手术,之后从零开始,对冰玉进行言语康复训练,把一个天生重聋儿培养成澳大利亚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高才生,讲一口流利清晰的普通话与英语。若非坚持,何以有奇迹?若不艰辛,何以陈卉老师会做两次声带息肉切除手术?更重要的是,我在眼前这个外表美丽阳光的耳蜗女孩身上,还看到了善良、正直的柔光。如今的冰玉姑娘已从国外学成归来,就职于某跨国企业的中国区公司,同时是热心的人工耳蜗康复志愿者。

因为今年春天的手术,我得以走近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也才会来到秋天的南京,才会有一些相遇,一些体悟,丰实我人生的秋天。

十八、开机8个月;加油吧,2018!

从11月以来,听力似乎一直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与上个月比,进步不明显。主要障碍依旧是:受嘈杂环境限制,比如在饭店、食堂与人交谈或接电话时;受个别人言语习惯影响,比如有人声音比较低沉,或方言口音重;聆听时容易受旁边声音的干扰。

在几个耳蜗用户群里与人交流,发现大部分成年语后聋用户都与我有一样的困扰,哪怕已植入多年。聆听效果最佳的是突聋后及时植入的,以及自小植入且受过专门康复训练的语前聋患者。另外,双侧植入者的聆听效果也明显优于单侧植入者。

所以,影响聆听效果的,既因为当今世界人工耳蜗科学技术水平的限制,也缘于人工耳蜗用户本身的差异性。也就是说,我必须面对现实,继续接受生命的不完美,接受自己与正常人的差异。是的,这样的结果已经够好了!何况,接受不完美与追求完美并不矛盾。我相信,只要不放弃自我康复训练,进步总是会有的。目前国内成人听训机构不多,且距离远,费用昂贵,我只能依靠自己。

读了一篇文章,大概内容就是说,听力残疾人只要植人工耳蜗,能正常参与学习、工作,就不是残疾人。是不是残疾人,真的那么重要吗?我不以为然。事实上,我并不排斥“残疾人”这个词,在医学上,它只是一个中性词,是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表述而已。我特别认同史铁生的话:“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人总是有所不能的,即使有上帝,上帝也不是万能的。而人最需要克服与战胜的,是残缺的人格与灵魂。”

与自己斗总是很困难的,与困难斗总是很苦的,但斗赢了就会很过瘾,很快乐,所以苦中有乐。12月11日,我去上海调机,在室内明明听得好好的,挺高兴。但当晚在火车站,在从上海回漳州的铁皮火车上,我就没再听清楚完整的一句话。那几天耳鸣突然又响个不停,周围也不安静,很多人在说话,铁轨声一路咔嚓咔嚓,对铺的男人好几次跟我说话,我都一脸懵懂,要他重复好几遍。心里堵得慌,慢慢地安慰自己,你听,这铁轨声多好听,你有多少年没听见过这铁轨声了。年轻的时候坐过几回铁皮火车,特别享受这咔嚓咔嚓的铁轨声。那一路延伸的铁轨声,贴合了一颗不甘寂寞又向往远行的青春之心。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在一路摇摇晃晃的老火车上,在咔嚓咔嚓的铁轨声里,又窥见了自己已经遥远的梦想。

我的人生之路,尽管一路颠簸,却依旧一路向前,这已经多么幸运!在去上海之前,我有幸第一次以文学写作者的身份参加了一次学习培训(鲁迅文学院海峡青年作家班)。我能有这个学习机会,缘于我的“听见”,缘于文学路上始终给我温暖与力量的文学前辈们。在作家班的联欢会上,有一个自我介绍环节,我说了一句话:命运对我不薄,我怀着感恩之心前行。这句话是由衷的。我的房友肖秀文当晚为我写了一首诗,我全文抄录:“初冬的夜/在阔别多年的城/淋洒细雨吹着冷风/多年失聪/站在街心看风景/想那年月色那年的深情/风景在看我/人生多变/故人到塞外/云彩悄悄又凄迷/我不想写悲伤的诗句/落笔就这样不经意/安顿一颗不忘初心的传说/我还是要感恩/感恩厚待我的所有人/感恩生命故事中经意和不经意/关心帮助我的知遇/感恩岁月赐予我的拥有/还有燃烧的姿态/尤其是晶莹剔透的心。”

就十几天的学习,时间短短,但我的确“听见”了很多,长了不少见识,不只是与文学有关,更与生活有关。

火车到站,落地漳州,听见熟悉的乡音,每句都清清楚楚,心里一块石头也彻底落了地。

在漳州参加了几次会议,从麦克风传出来的话语,基本都听清楚了,和开机第一个月比,差别明显,和开机第一个月比,进步明显的,还有——熟人在我做手术的左耳一侧说话,我不用去看口型也能听清;有几次在室内打电话,没有依靠辅助蓝牙设备(在上海买的畅听笔)也交流顺利,只要对方语速不太快;陌生的歌听着也不变调了,虽然有些音阶还是听不准;去外面办事,比如邮局,银行,只要对方不掩嘴,不戴口罩,就基本顺利。

还有,那天我站在教学楼前,听到一声似曾熟悉的叫唤:“培铮——”立即回头,原来是老同事老李。他频频点头,竖起大拇指:很好,你真的听见了!我从大学毕业就与老李同事了,失聪那十几年,我几乎远离了所有同事,自然也远离了他。可是,那一刻,我才发现,隔了十几年的一声叫唤原来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又想起张榕医师的话。张医师读了我前面的开机日记后,鼓励我:加油吧,杨老师,一年半后会达到最佳状态。

年终将至,诸事缠身,这段时间自我康复训练也懈怠了许多。若想在一年半时达到最佳状态,还须坚持训练。坚持是唯一的秘诀,是唯一的路。

自从写了人工耳蜗开机日记,很多同命运者来咨询,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少许信心和勇气,也先后做了植入术,回返了有声世界。他们和我一样,终成幸运者。一个人工耳蜗植入者有多幸运,在聋人康复机构工作的一个朋友告诉我——

据2006年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结果显示,我国有听力残疾患者达2780万人,其中重度听障者约739万人。而这只是十年前的数据,听障人数每年只增不降。对于重度听障者来说,植入人工耳蜗是公认的、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是,在需要依靠人工耳蜗植入重获听力的重聋人中,到目前为止,人工耳蜗植入比例还不到1%,而且这不到1%的数据中,绝大部分是儿童。

我还了解到,目前国家大部分地区对听障人的人工耳蜗植入资助政策,只面对0~6岁聋儿。事实上,由于各方面的原因,0~6岁的聋儿中,能得到免费植入的比例也是极少的,大部分家庭为了不错过聋儿的最佳植入黄金期(0~3岁),无奈选择了自费。在重聋人中占绝大部分比例的大龄语后聋者,如果想依靠人工耳蜗植入重获听力,更须自费。由于人工耳蜗费用昂贵,植入一套人工耳蜗需要花费近十万元,有的甚至几十万元,这还不包括术后的康复费用、购买配件的费用、维修费用等。这对于一般的重度听障者家庭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贫困家庭更是无力负担。

常常想起我那些还在无声世界里与命运抗争的听障朋友,烟烟、超人、小雪、小赵、桃姐、宁弟、小波、独行、文刀……可是,心有余,力不足。只能真诚地祝愿:听见或听不见,2018年,一如既往加油吧!命运不会永远亏待一个努力前行的人。

上面的文字大都是在关机状态下,在除了耳鸣再无一点声响的寂静里敲下来的。受到干扰的时候,不想听的时候,我就关机。命运补偿我的这一福利,还真的很不错。命运待我不薄,我怀着感恩之心前行。

我的人工耳蜗植入体验还会继续记录,目前先作一小结。并谨以此文致敬助我听见与重生的所有人,他们是在金钱与精神上给我支持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老师、学生、文友、社会爱心人士和机构,是我的手术医生、调机师,是所有致力于听障人医治与康复事业的人。

致敬澳大利亚人工耳蜗研制者克利克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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