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涛:给狼命名
我们从童年起就开始接受一种对狼仇恨、与狼不共戴天的教育。我们知道狼,仅仅是从这种世代相传的仇恨传统中获得的,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有机会去了解一下狼。
“与狼共舞”对今天的人来说完全等于传奇。我也没料到这种妙事竟然让我给碰上了。
我到了奇台县边防某团的时候,就不断地在各种座谈会上听到一只狼的情况,特别奇怪的是,那只狼的“事迹”(确实是事迹)里已经赋予了浓厚的“拥军爱民”色形。说话乌拉斯合边防站的官兵养了一只小狼,渐渐长大,被视为宠物。官兵们长年驻守在北塔山里,值勤巡逻,条件艰苦,得此一狼为伴,犹如“天下掉下个林妹妹”视如掌上明珠。
偏偏附近的一户哈萨克牧民得了肾积水,二十几岁了,不得结婚;偏偏这牧民又得了个偏方,说狼肾可治此病。这一来,就找到了亲人解放军,要官兵们舍狼为他治病。
官兵们当然舍不得。但舍不得也要舍。给牧民治病是大事,是政治。战士们哭了,但是狼还是舍出去了。据说当时打了七枪,狼不死;第八枪,死了。
牧民得此狼肾,果然治好了病,现已得子。官兵稍觉安慰,但心中犹有块垒难消,思狼念狼之心愈重。牧民得知,想尽办法捕得小狼一只,送给边防站官兵,皆大欢喜。
这故事听起来就像假的,就像某位拙劣的新闻干事编造出来的拥军爱民小故事。两天以后,我们一行驱车戈壁两百多公里,到了乌拉斯台边防会晤站。一下车,见过了会晤站站长田强,三句话没说完,我就问:“你们的狼在哪儿?”
狼就在会晤站的院子里,有一个窝,窝外用铁笼子封住。果然笼中有一只狼,七个月的小母狼,已经长得完全像一只大狼了。毛色灰黑,非常强健。那狼见我们来,有些兴奋,把嘴伸出笼外,使劲摇尾巴。它尾巴摇得有点笨拙,不够自然,显然是刚刚从狗那儿学会不久。
我说,不是从小养大的吗?怎么还关在铁笼里?
田强说,过去小,随便在院里跑来跑去;后来长大了,怕它伤人,才用笼子关住。田强说:“毕竟不是狗,是一只大狼呵。”
“叫个什么名儿?”我问
“没名字,就叫个‘狼’。”
我笑了,“你们也真是,连个名字也不给人家起,人家本来就是狼嘛,叫‘狼’太不够意思了。”
边防二团政委台一龙、副政委晋长明于是说,那就请周老师给咱们的狼起个名字吧。
我说我起名字可以。但今后一定要叫,再就是我走了你们不许随便改。我喜欢这只狼,它一望而知不同凡响,身材匀称,毛皮洁净,双目炯炯有灵气,通人意。起这个名字要认真,先把它的姓定下来,就姓乌吧。为什么?因为它是乌拉斯台边防站从小养大的,所以要姓乌。剩下的,让我再想想……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只狼。它见我来,在笼子里焦急地旋转,不断发出“啊呜― 呜”的低鸣,尾巴照例还是摇得不够自然。我看那狼,虽然从小被边防站收养,与人相处很熟,但却依然是一只狼,浑身依然掩不住地散发着世代山野间奔袭捕杀养成的蓬勃生气,眼神里有野生动物的冷漠苍凉。它没有一点媚骨,没有讨好和取巧,只有本性。
我越看越喜欢它。它与狗相近却有质的不同,一望而知,不是狼狗。虽然它也摇尾,它也迎人,但它身上永远有一股森冷凛然、特立独行的气息,它虽是人养的,但并不想依附人。
这时,它的名字忽然想出来了,很简单,姓乌,叫阿乌。因为它平常不会像狗那样“汪、汪、汪”地叫,而是发出“阿乌阿乌”的低鸣,所以这名字是它自已先叫出来的,顺乎其性,就叫“阿乌”。
大伙一致认为名字起得好,是狼的名字,狼吃东西不是总被形容为“啊呜一口”吗?没有异议,定下来了。
命名后,饮事班在笼里放了一截羊蹄,阿乌啃来啃去,没吃到多少肉。我说,既然命名了,能不能给人家吃点好的?比如什么活物?说完没过多久,便见一个战士拎了一只活兔子来了,阿乌一见,在笼中上蹿下跳,急不可耐,丢下羊蹄就站立起来,其兴奋狂喜之状不能自禁。
兔子丢进狼笼,被阿乌一口拦腰咬住,没挣扎,由其从头至腹细细撕咬起来,易营长说“阿乌从小长到大还没有吃过活兔子呢。”
从那以后,阿乌每见到我都显得格外亲热。我一扬手,它就从笼子里站立起来,如人一般,两只前爪搭在笼网上,嘴从网洞间伸出。我甚至斗胆摸了它的前爪,进而又抚摸了它的嘴,它很惬意地眯住了眼睛,好像在享受阳光和温情。于是我便了解到,即便是狼,也在生理上渴求着爱抚。
这一点使我异常感动,而且自觉是一个小小的发现。离开边防站的那天,我们专门到笼前与“阿乌”道别,阿乌作人立状,双爪扶笼,呜呜有声。
后来在车上,驰骋百里戈壁,长烟大漠,蜃楼幻影,万里关山越,原始胡杨林,时而惊起小群黄羊奔窜……我暗想,“阿乌”的领地原本是在这里的,它本应在惊窜的黄羊后面穷追不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