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杜秋娘。
那个唤作秋娘的女子，似乎并没有过家人和童年，存世的记载里，得知她的出生地是唐时的金陵，这繁华如梦的古城留给我最初的印象来源于谪仙那首脍炙人口的诗篇。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金陵酒肆留别》
诗仙去后三十余载，吴姬美酒醉过多少秋月春风，这女孩子才啼哭着降临于人世间。平凡苦难的底层人民大概没有什么故事值得书写，所以直到她长到15岁，除却名姓一切都是空白。
长相标致却身世卑微的女子会是什么结局？历史总会千篇一律地安排。
她以李锜婢的身份出道，能歌善舞，颜色姣好。
15岁名不见经传的少女在节度使府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奢华盛宴中娉婷出场，当那如出谷黄莺的清脆嗓音唱出令她生前生后都掀起风尘巨浪的《金缕衣》时，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花朵儿般的秋娘还未有过青涩甜美的青春，这青春便过早地结束了。年过花甲的李锜是她的主人，身为奴婢，要有讨好主人的自觉，他的喜欢与恩宠意味着她安宁平静的生活，而这生活，要用她的年轻，美丽，才学，肉体乃至一切去交换。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杜秋娘《金缕衣》
人们传言说她凭借这首《金缕衣》成为了节度使大人的侍妾。
传说那位有着雄心与野望的节度使大人无数次地和他心爱的侍妾唱起过这支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垂垂老矣。
岁月忽已晚。不再甘为人下人的李锜起兵反叛。战争的血腥与残酷远不是在温柔乡里偎红倚翠的节度使大人所能够想象，他最后兵败被擒，与儿子一同被腰斩。
惶恐的秋娘和大群的亲眷仆妇一起被送入宪宗的深宫，掖庭的夜晚格外寒冷漫长，宫人的无情斥骂与凌厉长鞭是家常便饭，浣衣舂米的终日辛劳与不见天日的屈辱折磨可以令“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的王韫秀“不如死也”，却不能令秋娘这样的女子一丝一毫反抗命运。
她从一出生起便是一块浮萍，命运的手要将她拨弄到哪里，从来不由这美丽弱小的女子置喙。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也许是她这般的惊人美貌，令她深陷污泥也如出水芙蓉；也许是她依依柳枝一样娉婷婉转的舞态、“一曲菱歌敌万金”的倾世歌喉，让她从掖庭脱颖而出，成为年轻宪宗“盼眄独依依”的身边人。
她成为了宪宗的新宠，那位有着“元和中兴”不俗政绩的帝王，在丝竹盈耳之时，频频回顾这位唱着《金缕衣》的女子。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曲子教司坊里人人会唱，但从未有何人，唱得如秋娘这般动人。
她承帝王恩宠，说不上开心，也没有悲哀，她只是为了活下去。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饜饫不能饴。
元 周朗 杜秋图题跋
这是她三千宠爱之时无上的荣耀与富贵。只是在月光初上，桂树生凉，金阶新露浓重的夜晚，她也会凭栏吹奏一曲紫箫。无人知道，那穿越了大明宫的琉璃碧瓦、赭红朱墙的缕缕清音，诉说的，是不是她内心的荒凉和寂寞。
宪宗一生没有立后，后宫中也不乏楚楚佳人，无需凭空幻想她和帝王惊世骇俗、一见倾心的爱情。这虚幻的东西对江山社稷毫无用处，她只是枝头上开得最艳的花一朵，皇帝高兴时折下来赏玩，没有兴致了就随手闲置，有才有貌也只是个女人，玩物而已。
后世推说这首《金缕衣》是杜秋娘所作，又辟谣说她只是擅歌此曲。无论真相如何，劝人惜取少年时的秋娘是才女无疑。她美而有才，兼轻歌曼舞，是个妙人，但因着这过分美妙，想来更令人不忍。
元和十五年的夜晚，正当壮年的宪宗暴毙于寝宫。如晚唐混乱不堪的政治，走马灯般被扶起又倒下的帝王，李纯去了，还有李恒，李湛……
被先帝宠爱过的秋娘，接受了新皇安排给她的差事，去照顾皇子李凑，做他的傅姆。
大明宫辉煌壮阔，教司坊里杨妃的霓裳羽衣换成了本朝新曲，大雁年年南来北往，洁白羽翅上沾一点金陵氤氲水气。春风吹绿了灞桥的杨柳，吹动宫人无眠的长夜和难解的忧愁。秋月轮转，照见枕畔皓白，是她无处着落的惆怅和思乡，更鼓响时她自梦中清醒，孑然一身，默默如往常。
她是没有故乡的，她是一块浮萍，被命运裹挟着，在男人们身边辗转。
15岁后，她已不大记得自己的年龄。她如花的岁月已如流沙流走，年华暗中偷换，她辅育的皇子已封了漳王，铜镜清晰，映出她眉间眼角皱纹，美人迟暮，总是令人感伤。
这深宫是帝国顶奢侈顶富贵的所在，也是人世间顶龌龊顶黑暗的所在。“有雅裕，有寻矩”的漳王在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被废，她被赐归故乡。
吴江上渡船“欸乃”，依依橹声是否识得——这频频回望的老妇，是当年如花开枝头的玲珑美人。
她回到了家乡，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朋无友，无亲无戚。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是太子宾客醉八仙的荣归故里，她走向长路尽头，迎接她的只是荒凉故园里的草木深深。
她老了，眼睛浑浊，嗓音嘶哑，腰身佝偻，脚步蹒跚。她在明月朗照的夜晚借邻人的纺车织一匹白绡，纺车“吱呀”，一声一声将时光摇回到很久以前。
那时，她刚刚15岁，是杜家初长成的小小少女，有明丽的肌肤，绒雪般的素手，腰身是春风里最柔软的一段柳枝。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在节度使的高堂上唱过这支曲子，在万人之上的帝王面前唱过这支曲子，现在，她断断续续、声音暗哑地将这曲子唱给这过路的、多情的诗人听。
他懂得她的美丽，体谅她从始至终的无可奈何、不由自主，感怀她老且穷的凄凉酸楚。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妾。后錡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命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双眉。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袅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痕捻止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帷。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觚稜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吏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哪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疋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国逐客令，柄归丞相斯。安知魏齐首，见断箦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峩危。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杜牧《杜秋娘诗》
牧之的马蹄“哒哒”，远离月光下的金陵城，老妇人手中的纺车“吱吱呀呀”，一千年不过一弹指，红颜枯骨，刹那芳华。历史对这女子最后的记载，是她借住在道观，靠接济为生。
她生于何时无人知晓，她卒于何时无人记得。她美丽的一生，只是一朵花缓慢从枝头掉落的心碎过程。
而我，总是一而再地，在《唐诗三百首》的压卷之章里读她，看她于青史深处，霓裳起舞，声声清唱：惜取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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