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18章)

第18章  济州路遥  贺礼情重
当王维和璎珞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幸福中时,崔父崔母却寝食难安、度日如年。
那天,璎珞留下一封家书,就不辞而别,和兴宗去了长安。当崔父崔母看到这封家书时,连连摇头叹气。
崔母忧心忡忡道:“璎珞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
崔父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好半晌后,才重重地叹了口气:“璎珞自小就重感情,此番去看摩诘,可见她对摩诘用情极深,我只怕……”
“怕什么?”
“常言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世间万事,皆应张弛有度,适可而止,否则,过犹不及。我担心璎珞和摩诘感情太深,恐怕并非好事……”
不待崔父再说下去,崔母就忙忙打断了他:“呸呸呸,哪有这样说话的?璎珞和摩诘,定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正在这时,家仆阿泉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院子里狂奔而来,边跑边说:“阿郎,夫人,回来了,回来了,还有王郎君也来了!”
“阿爷,阿娘,我们回来啦!”阿泉话音未落,游廊上就传来了璎珞、兴宗的声音。崔父崔母忙迎了出去,璎珞一路飞奔着扑入母亲怀中。
“璎珞,你可回来了!”崔母本想好好训斥璎珞几句,但一见到女儿,心不由就化了,搂着璎珞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连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爷,阿娘,小婿特来向二老请罪。此事皆因小婿而起,理应怪罪于我,我愿受任何责罚,只求阿爷阿娘原谅璎珞和兴宗。”王维从璎珞身后走了上来,对着崔父崔母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摩诘,快快请起,此事怎能怪你?只怪璎珞太任性、不懂事,将来你可要多担待她些呐。”崔父向来欣赏王维,见王维态度谦和、言辞诚恳,一笑了之。
见二老并未真的生气,王维心头松了口气,和璎珞相视一笑。
“阿娘,难道你只惦记璎珞,不惦记我呀?”崔兴宗故意蹭到母亲身边,佯装吃醋道。
“我正要问你呢!璎珞从未出过远门,你怎可自作主张将她带走?”
“阿娘,你也太偏心了吧?罢罢罢,我还是乖乖面壁思过去吧。”崔兴宗吐了吐舌头,偷偷看了一眼笑容可掬的阿爷阿娘,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王维又要匆匆赶路了。
虽然距离成亲之日只有一个多月,但离绪总是磨人心肠。临别之际,璎珞心中满是不舍。
王维揽过璎珞,在她耳畔低语道:“璎珞,从此刻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想着你,念着你,直到娶你那一天。”
“那,娶了我之后呢?也会每一分、每一秒都想着我、念着我么?”璎珞微微扬起下巴,一脸俏皮道。
“唔,应该不会了。”王维故意想了一想,一脸坏笑道。
璎珞心知王维是故意逗她,不由在他怀里轻捶粉拳娇嗔道:“你也和兴宗一样,学会耍嘴皮子了。”
王维哈哈一笑,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下一秒便拥她入怀道:“傻璎珞,娶了你之后,咱们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还需要想么?”
刹那间,他身上那温暖清爽的气息再度包围了她,她不由伸出手去,紧紧环住他了的腰,伏在他胸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璎珞,如果明日就是重阳节,该有多好……”王维轻抚璎珞的长发,她发上那淡淡的花香,让他闻了又闻,实在不愿松手。
听到外面越来越响的马嘶声,璎珞心知大家已经等着了,便从王维怀里抬起头来,看着王维的双眸,柔情缱绻道:“摩诘,从此刻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等着你。”
“好,等着我。”王维低头在璎珞额上落下深情一吻,饶是不愿走,也只能松手了。璎珞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他完全消失在马蹄掀起的尘土飞扬中。
王维本想直接赶赴济州,但听说母亲正在洛阳敬爱寺跟随大照禅师学佛,便取道南下,来敬爱寺拜见母亲。
敬爱寺在洛阳建春门外,是唐中宗李显为父皇李治、母后武则天建造的。眼下担任主持的,是北禅宗神秀嫡传高足弟子、北禅宗七祖大照禅师。
自王维父亲去世后,王维母亲就拜在大照禅师门下,潜心修佛。因此,每年总有一段时日住在洛阳敬爱寺,听大照禅师讲经。
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王维,王夫人自是喜不自禁。她已从王维来信中得知他被贬官一事,也明白其中的委屈,不由拍着王维的手,安慰他道:“摩诘,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阿娘没有什么奢望,只要你和璎珞平平安安、顺顺心心就好。”
“孩儿不孝,总是让阿娘忧心。孩儿牢记阿娘教诲,请阿娘放心。”
母子二人正在闲话家常时,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看了王维几眼,试探着问:“请问郎君可是山西王摩诘?”
王维也觉得此人甚是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对方名字,连忙抱了抱拳:“在下正是王维,不知兄台是?”
“哈哈,虽然十多年不见了,但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觉得是你。怎么,你不认识我了么?”来人哈哈大笑,看着他道。
王维思忖片刻,忽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你是——祖三?”
“正是,正是!到底是从小玩大的兄弟!”
原来,此人名叫祖咏,洛阳人氏,在家中排行老三,比王维大两岁。他外祖父家在河东蒲州,和王维家仅一墙之隔。祖咏年幼时常跟随母亲到外祖父家小住,和王维一起玩耍,很是投缘。后来长大了,去得少了,已有十多年不曾见面。今日,他来敬爱寺祈福,不料竟遇见了儿时玩伴。
“摩诘,一别多年,你都好吧?咱们去附近的酒楼坐坐,好好聊聊!”
“好。”
祖咏找了一家干净雅致的酒肆,两人把酒畅谈。王维将他从6年前进京赶考到如今去济州任职的经历,删繁就简讲了一个大概。祖咏则讲了他这些年来多次赴京赶考却榜上无名的懊恼。
“三春过后,百花凋零,唯独菊花在寒风中悄然绽放,不也一样很美么?世间每一朵花,花期不同,绽放时间不同,我们尽人事,听天命,静待花开便是。”
“摩诘,听你如此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无论成不成功,我总要再发奋几年才是。”
“嗯,静候佳音!”看着祖三孜孜以求的殷切目光,仿佛当年那个自己,再想到自己无端被贬,王维心中颇为感慨,随口吟了一首诗,“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川阴……纵有归来日,各愁年鬓侵。”诗名是《初出济州别城中故人》。
或许,人生是一场孤独的修行,谁都代替不了谁。每个人总要在得到和失去后,才会真正明白一些什么……
次日,王维告别母亲,继续东行,抵达郑州地界。
这晚,在秋风瑟瑟的寒馆孤灯中,他独自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酌。酒香氤氲中,他任由自己思念璎珞,并想象着他和璎珞在济州成亲后的生活,嘴角渐渐上扬,在笑意中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他提笔写下了《宿郑州》。他用简淡的笔触,勾勒出了一幅恬淡、宁静的乡村秋景图。
秋雨连绵中,村头有一位老农荷锄而归,一个牧童在细雨濛濛中放牧,短笛声声,怡然自得。村边有户人家,被一片丰收的田野环绕。蟋蟀欢鸣,织机声响,麻雀喧噪,谷物正熟……
对王维来说,爱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只要和璎珞在一起,终老乡野也是一种幸福。
晓行夜宿,几日后,王维抵达济州(今山东济宁)。
济州下辖卢县、平阴、阳谷、东阿、长清等五个县,州治在卢县。卢县地处黄河南岸,外城城墙和黄河大堤紧紧相连。每到汛期黄河泛滥时,这里往往水灾不断。
虽然王维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走在卢县街头,看到人烟罕至、车马稀疏的情景时,仍不免倒吸了一口寒气。和长安的繁华相比,这里如此荒凉,如此萧条,任他再是潇洒,难免还是有些失落。
“璎珞自小锦衣玉食,如今却要随我一起吃苦,我心何安?”想到璎珞也要来到如此荒凉、萧条之地,王维原本就有些失落的心,愈发沉重了些。
到济州后的第二天,王维去济州府衙报到。
济州府刺史姓郑,四十开外,粗犷身材,留着络腮胡子。他带王维见过府衙同僚,寒暄客套了几局,算是互相认识了。
王维担任司仓参军,主要负责仓廪、庖厨、市廛等事务。济州地方不大,人口不多,司仓参军一职,倒也清闲得紧。
从京城的太乐丞到济州的司仓参军,其中的落差可想而知。但王维既来之、则安之,正如他在《宿郑州》中写的那样——此去欲何言,穷边徇微禄。
让王维感到欣慰的是,他有一个名叫赵化的下属,二十出头,济州本地人氏,不仅对府衙事物熟稔于心,且尽心尽职,很是得力。
当一切都安顿好后,王维展纸磨墨,给故交好友写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岐王。
“摩诘,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若能内省不疚,俯仰无愧,喜而
不狂,忧而不伤,便已足矣。”岐王在灞桥分别时对他说的这番话,久久回荡在他耳畔。
不知岐王在华州过得好吗?不知他是否还在临摹张伯英的书帖?不知他是否去九成宫看了欧阳询的碑文?
往事历历,犹在昨日。王维提笔给岐王写信,向岐王报告平安,请岐王勿念。信末,他写道:“承蒙王爷厚爱,我将于九月初九迎娶崔氏璎珞,特在济州恭祝王爷贵体安康、诸事顺意。王维敬上。”
写罢搁笔,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即将成亲的消息,要不要告诉玉真公主?
他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无边月色,不由想起了那个小雨淅沥的午后,她黯然神伤地对他说:“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那一刻,他心中是有些不忍的。贵为大唐公主,她为何甘愿如此放低姿态?唯一的解释只可能是,她对他是真心的。否则,她完全可以像宁王那样,动用强权,强行赐婚。
“既然无法给她什么,就不要再去打搅她了。有时候,做的越多,越是伤害,只愿公主一生平安。”他明白,这辈子欠她的这份情,注定无法偿还。那么,不如在千里之外默默祝福她,于岁月深渊,望明月远远。
当王维在济州对玉真公主心怀歉疚时,玉真公主刚从骊山别馆回到长安,参加李隆基在兴庆宫花萼相辉楼举办的盛宴。
自古以来,宫廷建筑大多称宫、殿、阁,如秦朝的阿房宫、汉代的未央宫、隋朝的大兴殿、唐朝的大明宫等。称楼者,当从720年新建成的花萼相辉楼开始。
花萼相辉楼由双层廊庑环绕,构思新奇,巍峨壮丽,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楼”,位居江西滕王阁、湖北黄鹤楼、湖南岳阳楼、山西鹳雀楼等其他四楼之首。
721年八月初五,是李隆基37岁生日。李隆基在花萼相辉楼举行盛大的歌舞表演,与满朝文武大臣共享太平盛世,玉真公主也在受邀之列。
37岁的李隆基,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浩浩荡荡地齐聚花萼相辉楼前,高喊“天佑吾皇,祝吾皇千秋万岁,万寿无疆”,那庄严洪亮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上空,蔚为壮观。
接着,就是太乐署精心安排的歌舞表演。从清商乐、西凉乐、龟兹乐、高昌乐到宫廷舞、拓枝舞、胡旋舞、绿腰舞、浑脱舞……各种歌舞表演轮番登场,热闹喜庆,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面对群臣的顶礼膜拜和外国使节的俯首称臣,李隆基志得意满地笑了。
然而,眼前的歌舞升平、繁华似锦,对玉真公主而言,却仿佛置身事外。
因为,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中,再也没有王维的身影;精彩纷呈的歌舞表演中,再也没有王维编排的音乐。
她的心好像缺了一角似的,再也无法填满,空落落的,无处可依……
人们看到的,是她脸上的强颜欢笑,看不到的,是她内心的空茫无措。可叹,灼灼繁华依旧在,回首不见故人来。没有王维的长安,已不再值得她留恋半分。
宴罢席散,她独自回到玉真观,坐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怔怔地望着王维弹奏《郁轮袍》时坐过的月牙凳。恍惚间,只觉得那个翩翩君子向她徐徐走来,淡淡一笑,低头弹奏起了《郁轮袍》……
此时此刻,王维到济州了吗?在那个远离长安的济州,他过得好吗?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他怎会过得好呢?他有满腹才华,却已无用武之地。这样的处境,怎么可能好呢?想到这里,她不由一阵揪心。
她知道,王维和岐王感情最是厚密,他到济州后,定会和岐王联系,何不向岐王打听他的近况?
于是,她铺纸提笔,委婉地写道:“四哥,一别数月,近来可好?持盈甚为挂念……”
华州离长安并不太远,十多天后,玉真公主就收到了岐王的回信。
岐王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玉真公主对王维的心思。当他得知玉真公主愿意成全王维时,心中很是感慨。看来,玉真公主是真心对王维好。只有真心对一个人好,才会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愿意让所爱之人伤心。
因此,他在信中坦然相告,王维已到济州任职,并将于九月初九完婚。
接到这封信时,已是农历八月二十四,离王维完婚仅剩半个月。
半个月后,王维便要迎娶他的心上人了!
玉真公主拿着信笺,无力地跌坐在窗前的月牙凳上,心中一片空茫。
“岁月无情催人老,芳华刹那褪春晖。”
岁月无情,每个人都会匆匆老去。那些最美好的年华,也无非是流光中的刹那,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虽然最终失去了他,或者说从未拥有过他,但毕竟也曾拥有那些美好的刹那。
比如,他在玉真观为她弹奏琵琶曲的刹那,比如,他在骊山别馆为她写应制诗的刹那,比如,他在竹亭中为她烹茶、煮茶的刹那……
她相信,在每一个刹那,他都是真诚的。他真诚地将自己呈现在她面前,无意隐瞒,也无意掩饰。这样真诚面对自己和他人的人,让她怎么忍心去怪他?怎么忍心去恨他?
她不怪他,也不恨他,她默默接受他的任何决定,包括他拒绝她的决定,包括他迎娶心上人的决定。
天知道她有多么羡慕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子啊!羡慕得让人嫉妒,嫉妒得让人发狂!如果能用公主之尊换取他的疼惜和爱恋,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舍弃公主之尊。然而,他却不肯给她这个选择的机会。
虽然此生没有夫妻之缘,但她依然希望,他能记得她,哪怕只是偶尔想起她,也是好的。
忽然,一个念头从她心头一闪而过。她要送他一份贺礼,一份独一无二的贺礼。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珍玩,这些都不值什么,只有她亲力亲为之物,方可代表她的心意。是了,她要亲自抄写老子的《道德经》给他。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公元前516年,老子辞去在朝廷管理藏书的官职,倒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把守函谷关的长官求他写点什么,他捻须微笑,下笔千言,一口气写下了五千余字的《道德经》,然后“莫知其所终”。
玉真公主走入书房,就着跳跃的烛光,沐手焚香,开始抄写《道德经》……
时光缓缓流逝,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半砚墨水渐渐见了底。她气沉丹田、全神贯注地抄写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仿佛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抄写《道德经》。
当她写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时,不禁放下狼毫小笔,怔怔地凝视着“持盈”二字。
十年前,她在王屋山出家时,道长赐她法号“持盈”。从此,她就和“持盈”二字结下了一世的缘分。
道长告诉她,芸芸众生,终其一生想要达到的境界,不过是“与万物一体,与天地共心”罢了。
如果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王维读到《道德经》 中“持盈”二字时,会偶然想起她,想起有个名叫“持盈”的女子曾经深爱过他,那么,也便足矣。
当月上中天时,她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放下毛笔,闭上双眼,心中一声长叹。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声叹息,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绵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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