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憾，是生命永恒的记忆

缺    憾

作者   宁朝华

父母年纪大了，一见到我，就喜欢跟我聊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可是，在他们的讲述中，往往是一些温暖而美好的片段，而在我的记忆里，却已经模糊不清。相反的，他们的讲述，却触动了我对往事的另一种形式的复原，那是一些充满了悲伤的缺憾，原本已成为沉入时光河流底层的碎片，仿佛又被一双无形的手搅动着，浮了上来，清晰而完整。

比如，父亲给我说，我八岁的那一年，在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中拿了双百分，学校发给我一张奖状，我兴高采烈地跑回家，逢人就亮出奖状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那股劲头呀，别提多高兴了。

可是，我绞尽脑汁，怎么也回想不起自己这一段“辉煌的经历”，也无法在内心再复原哪怕一点点当年的得意与兴奋。但是，我却清楚地想起，小学三年级时，我迷上了打乒乓球，却没有一块像样的乒乓球拍。我渴望我的父母为我买上一块，却始终开不了口。在极度失望与悲伤中，我拿起柴刀，在屋后的山坡上，找到一兜被砍去枝干的树根，足够大的那一种。一刀一刀地砍下一大块来，再小心翼翼地削成了球拍的样子。

于是，我天天将这块“球拍”像宝贝一样装在书包，带着它，和同学们在学校的球台上，拍打着属于自己小小的快乐。可是，有一天放学的路上，我摔了一跤，那块球拍被摔成了两半，我一气之下，将两块烂木板扔进了水塘。那一天，我站在塘埂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比如，母亲跟我说，在我过十岁生日的那一年，家里为我办了两桌酒席，很多亲戚都来到我家，他们有的为我买了新衣服，有的给了我小小的红包，我又非常懂事地把红包交给了她。在亲戚们的夸赞声里，我兴奋地像一头开春时撒欢的小牛，在屋门口的晒谷坪里跑过来跑过去，满头大汗。

可是，我依然记不起当年这一份在父母看来非常值得铭记的快乐。我想起的，是我十二岁那年，一场名叫黄疸型肝炎的急性疾病像恶魔一样，袭击了我。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小伙伴说我全身除了头发，其他的地方都是黄的，像黄豆一样黄，连撒出来尿都是通黄通黄的，他们一看到我，就躲得远远地。我还记得，我一闻到煮菜的油味，就会翻江倒海般地呕吐。那一年，我以为自己就会死去，最终，父母让我活了下来……

父亲还跟我说起，在我十七岁那一年，我考取了大学，在镇里邮政局领取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给我了十元钱，要我在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精白沙，叮嘱我一路上只要看见熟人就发给他一根。他说，他看到我在快走到家门的那个田坡下，将最后一支烟叼在自己的嘴上，他没有说过我半句。

可是，我还是记不起这欢乐的一幕了。我记得的是，那一年，我高考的分数距离自己心仪的大学差了五分，整整一个暑假，我丢了魂似的，抑郁难安。

我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跟我说了那么多快乐的往事，如今我都已淡忘，而我记住的，总是这些带着缺憾的过往，甚至，还包括我自己独自经历的事情。比如，小孩出生的那一年，初为人父的喜悦如今的我怎么也体会不出来，我所记得的是，孩子出生十几天后，就患了新生儿肺炎，医生通知我将他送入到重症监护室，让我一个人回家。我怎么也忘不了，在将孩子送到病室的时候，他回头紧紧地盯着我，眼神里全是依恋，我跌跌撞撞地从医院走出来，站在一个无人注意到的墙角，泪如雨下……

有时候，我总会去想，是不是，缺憾才是生命永恒的记忆？如果是，那么，生命的意义又在哪里？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人的一生，正因为缺憾，未来就有了无限的转机，无限的可能性，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精彩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