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欢
2019.08.21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论及“人的荒诞性”时曾说:“一个人始终是自己真理的猎物,这些真理一旦被确认,他就难以摆脱。”那么,一个人能否拥有与之制衡的能力?加缪提供了三个结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
一
麦子收了。母亲很欢喜。父亲也是。
麦子在院子里晒着,和母亲聊些“碎语闲言”,院门外骄阳似火,有些风儿淡淡地飘过。
麦子摊得太厚,不得不隔上一会儿起身去蹚遍,没过多久,两只肩膀居然被晒得红肿起来。村庄便是这样,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再怎么营养不良,只要你回到她的臂弯里,皆将不治而愈,褪下那些无助的苍白。所以,不止一次地琢磨,土地真是个好东西,撒下那么少的种子,它却回馈给你温饱,安乐,如此种种。
去年是自己坚持这满院的麦子卖掉一些,母亲那时诸多不舍。现在到了午后装袋归仓却换成了全家,皆异口同声地“撺掇”——每年你都这么累,六十多袋麦子扛进去码垛,一年不事稼穑,怎么能受得了!心里明白给家人讲社会上大的经济形势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不如就抬出主席老人家那句话“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在通胀加剧、经济转型的背景之下,满仓的存粮,便算一种独有的慰藉吧。
袋子大小参差不齐,一百二十斤以上的占了大半,当最后一袋麦子码到垛顶之后,遂脚步踉跄地坐到屋檐下,抄起一瓶水,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母亲满脸的不忍,口中不停嗫嚅着,“累死我儿吧,累死我儿吧……”
三天后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忽然接到父亲的一条短信——你娘问你累着了吗?那时候灯光迷离,大家的醉意渐酣,悄悄地在手机上摁出一个“没”字发出去。可母亲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独自浇麦的那一刻?不想想自己跋涉喷药的那一刻?不想想阳光多少次汲干她额上的汗水?只是念着她的不肖子,那个远赴江湖的匆匆背影。
所以,只能有一个答案,母亲爱儿胜过儿爱母亲更多一些。
二
那是片大水。当然所谓的“大”,无非是相较于甚少江河湖泊的冀东南平原而言,尤其是在寸土寸金的地产时代,能在眼前邂逅这几十亩方圆的偌大水域,不得不把它归之为“神迹”。
一塘死水,看塘中摆弄挂网的人套在汽车内胎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分明有着不浅的深度。回头问整理钓杆的白城,这水哪来的?白城也迷茫,说不会是雨水屯集的吧。轻轻摇头,一年也下不了几场雨,又无村里的水道与之相通,日日下渗上蒸,难,难呐。
只好如此臆测塘子的前世今生——曾经这里是一大片盐碱地(实在不敢想象它是一大片良田),泥土被村人挖去盖房、制砖,直到挖到下边的地下水系,再经有心人抽来井水,于是它摇身一变,成了养鱼池,便有了如今的面目。白城低头从盒子里翻出一条蚯蚓,撕成几段,穿在钩子上。不知为何心中陡生出一种负罪感,便对白城说,多残忍啊!活生生的生命,仅仅是为了咱们的一次垂钓,仅仅是为了所谓的闲情逸趣!白城忙中瞥来一眼,悠悠地答道,整个世界本就是个杀戳场,佛说不杀生,爱惜飞蛾纱罩灯,可又说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到底哪一个才是问题的核心呢?况且,以这个角度拓展下去,用慈悲且科学的眼光,难道植物就不是生命么?看来任何一种进化与繁衍,总是有代价的。
几只鸥鸟在塘面上飞高飞低,塘子中央的小丘上长满了芦苇,零零星星的遮阳伞点缀在塘边各处。确实,并不是白城纠结,拿佛教的宏大胸怀来看,纵使是一个杀人魔王,只要幡然醒悟,即可脱离苦海,成就无上金身。不妨去寺院里观瞻,多少护教法王,怒目金刚之流,最初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白城满头灰白,遥想二十年前他那倜傥洒脱的形象,他本不应落寞至斯,但心里深埋的大愁苦,日日在风蚀着他的年华,使他沉默,使他怅惘。幸好不包括这个背靠太阳的午后,尚可谈笑风生。
三
从高铁站出来,再经过四十分钟回到公寓,落叶满地,燕歌莺语,对面小店的邻居大娘正在躺椅上假寐,一只公鸡领着几只母鸡怡然自得地昂扬而过,一切还是离开前的样子。
出河北,进山东,跨江苏,抵安徽,忆起去年时可是浓烟弥漫,气味刺鼻,焚烧麦茬的大火,无时不在吞噬着阳光的明媚。今时倒还好,只在徐州与蚌埠之间遭遇过几条“灰色地带”,火已熄灭,烟也消散,尽管依旧有火辣辣地焦灼感,终归不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了。
车过济南时正翻看一个微信圈里的段子,又是关于“中国式饭局”,其中不乏有关于马云、李嘉诚、王石、董明珠一干风云大鳄的调侃,讲他们如何通过饭局去质问人心。现在的坊间,一个问题,可以给出一万种答法,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反正言论自由,不用上税。正如舆论的风口,一会儿是历史反思里的痛批愚妇孝子,一会儿又是记住乡愁里的风范古村。推倒的,树立的,鸡同鸭讲,谁知哪个才是王道。
在石市上学时,一个周末学生会组织去爬嶂石岩,好不容易登顶,气喘吁吁间,“一览众山小”的绝妙好看并未出现,映入眼帘的只是一两栋破落的房子,到处尽是方便面袋一次性筷子样的垃圾,试问若是提前知道这个结果,那星夜赶来的众人,是登还是不登呢?人们总是着意忽略那些喉间的耿介,然后着意去透支过滤后的小小愉悦,以博取欺人自欺的效果。
于是,当又一次打开公寓陈旧的木门,重新面对寂寥的刹那,已可以振振有词:只要坚持,以后就会好好的。
与自己坦诚以待。冲澡,洗衣,一番洒扫。
然后确定明朝的行程,定票,支付,流水行云。
整日奔波,饥肠辘辘,等到华灯初上,黄昏兀自退潮时,下楼去夫妻档食面一碗。
菜市街的人间烟火,永远是一剂良药,对自己警策,哦,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