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了翁《寳章閣學士通議大夫致仕贈宣奉大夫曹公墓誌銘》

(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南宋建炎至德祐·鶴山集卷八十七)

(《全宋文》卷七一二九)

紹定六年(1233年) 魏了翁

曹彦約像

公諱彦約,字簡甫,南康軍都昌人。嘉定九年,了翁與公分乘使傳于蜀道,爲忘年交。

上踐阼踰月,召公及真公德秀、鄒公應龍,公以明年二月入見,又得同侍上左右。公嘗經帷進讀《三朝寳訓》至太宗取士、章聖選官皆以德行爲先,乃言曰:“古人以德行爲才,十六才子自齊聖廣淵、明允篤誠、忠肅恭懿、宣慈惠和,凢皆德行之所發見。後世以欺詐暴虐爲才,如狄之酆舒、晉之知伯、齊之盆成括皆以才稱,卒於敗事,其實小人,本非才也。”了翁聞而嘆曰:“義理之不明久矣,程子言才禀於氣,氣有清濁,禀其清者爲賢,禀其濁者爲愚。然後知無不善者性也,可爲善者情也,茍無其才則徒善不能以有行。又嘗以是觀諸近世,如先正大老以誠心實德綏靖家邦者才也,以正學卓識統承洙泗者才也,以深醇爾雅丕變文弊者才也。若口道先王語而聚歛以剥下、深文以殘民、開邉以殄國如王、吕、章、蔡,而尚曰才之云,則吾曹公之所耻也。”公以孝友著于家,以忠信得乎朋友,以豈弟行諸郡國,以忠忱格於君父,嗚呼!公之所謂才,非公不足以當之。

公之先避唐末之亂,繇宣之南陵徙都昌之龜山。自龜山後十有二世,皆以經行稱於鄉。曽大父克,大父敦禮,皆不仕。父興宗,故左從政郎、鄂州司理參軍,累贈光禄大夫。妣黃氏,封太安人,贈齊安郡太夫人。公少邁爽,六嵗而孤,知哀戚。年十八後,三與賔貢,擢淳熈八年進士第,授廣德軍建平尉。丁齊安憂,服除,調桂陽軍録事參軍,改辰溪令。未上,又辟司法參軍,改宣教郎知饒州樂平縣。秩滿入都,會擇邉守,政府以公應詔,主管江西安撫司機宜文字。

開禧六年,以前詔差知澧州,未及上,明年,端明殿學士薛公叔似以湖北宣諭陞宣撫京西湖北,辟公主管機宜文字。其冬虜圍襄、安,遊騎至漢陽軍,盜賊蔽野而軍闕守,以公攝事。至軍未幾,虜大入棗陽、信陽,而襄陽將帥,内自相戕。公絶江見薛,勉以持重。捜土豪得許卨,俾總民兵;趙觀,俾防水道;黨仲昇,俾將宣撫司軍屯郡城。十一月乙未,虜兵重圍安陸;辛丑,遊騎闖漢川。公授觀方略,俾漁者拒守南河。十二月丁未朔,虜騎至南河之北,觀逆擊,斬其先鋒。虜造戰艦,觀火之。大軍繼進,自十二月辛未至三年正月丁丑朔,晝夜殊死戰,北渡追擊,虜自是不敢近漢陽。時安陸被兵已久,羣盜蠭起,公命仲昇、卨擒捕,皆駭散。三月,以守禦功進秩二等,即授漢陽。宇文公紹節代呉公獵爲宣撫治鄂,兼領江陵,公言:“不築棗陽不足以守隨,守隨而德安安矣;不築信陽不足以守安,守安而黃安矣;不築神馬坡、樊城不足以守襄,守襄而光化安矣。”且言沿江師少,和不可恃。又謂:“京湖之勢以鄂渚爲腹心,以江陵、德安爲兩臂,其餘猶十指。襄州雖大,不過駢拇巨擘耳。今若順腹心臂指之勢,則宣閫不當兼江陵,若都統制任襄則副都統當在江陵。”所論皆切中事機。

嘉定改元,詔求言,公上封指陳剴切。會紹節以公政績聞,詔任滿與監司差遣。八月,除荆湖北路提舉常平茶鹽,會鄂州與廣總領財賦皆闕,以公攝事。首劾貪吏,罷廂官受訟,還富民樁糴之穀,勸以减價出糶,免荻場經量悉歸諸民,蠲米穀薪炭之征,嵗不下數萬緡,代償前官市物緍錢。以舟運敗者千數,株連瘐死,公取開禧二年以前負者悉蠲之,餘各有差。

先是,公初領常平事,毎以湖北旱蝗爲慮,亟言于朝,丐糴以備春旱,又乞假鄂帑官緡以貸下戸種糧。明年旱,三月,公由鄂還治常德,下教列郡,選僚屬二人興發勸分,具有科條。澧州奉行不虔,逮吏鞫之,一道皆聳。十月,改提點刑獄。十二月,改湖南路轉運判官。先是,開禧三年,盜起郴而桂陽吏不以實聞。桂陽當湖南、江西、廣東三路之脊,山川險絶,盜窟其間。江西羣不逞相挻而起,東踐吉、南安,西逼郴、衡,南蹂韶、石,北抵攸,環數千里盜區,朝廷調江鄂軍,降勑榜,捐官資、緡錢,各捕渠魁,累嵗不得要領,而江西專以招安誨盜,詭降覆出,朝廷患之。

公以壬午被命,甲申上道,三年正月庚寅朔領漕事于益陽。時賊已破安仁、茶陵、桂陽三邑,迫攸縣,長沙洶懼,公親至攸督運,人心乃定。會帥去,以公攝事,朝廷下江西招安之請于帥司,公謂犯衆怒,損國威,持不可。三月,除直祕閣知潭州、荆湖南路安撫。公規置稍定,乃督諸將逼賊巢而屯,賊李新敗死,李如松、鍾安誠、李文傑稍稍出降。時郴盜李孟一謀攻桂陽,公趨屯命諸將分禦,賊知有備,乃間道突韶之樂平,公命守隘俟其歸。越三日,賊夜登百丈嶺以遁,公移軍蹙之,賊大潰。官軍焚其柵,遁入頂頭寨,又圍之。渠率李元礪率衆數千來援孟一。先是羅世傳與元礪有隙,密請于公,乘其出穴而攻之。公録賞格以報而供其乏,世傳果擒元礪以獻。公以除夕還長沙,四年正月庚寅復出督戰,二月戊午破頂頭寨,生擒孟一,餘黨悉平。

世傳恃功桀驁,池州都統制方深交之,欲委世傳盡統前後洞,悉撤湖南、江西兩路之戍。公固爭不可,宰士不悦。九月,世傳猖獗,如公所料。公白于朝,俾許國糾合前後洞丁討平之。公以衡之水口、郴之青要、桂陽之上猶皆要地,而闊遠不相應援,朝廷用其議,析茶陵、桂陽、郴縣諸鄉置酃、資與桂東三縣,移潭、衡州禁軍闕額衣糧以召募士丁,省冗員以選辟令佐,至今便之。以功進直龍圖閣。五年春,以吏部郎官召,而謗書浸聞矣,六月上印還家。

先是時相之弟守潭,兄子守吉,已而盜起,躪吉摇潭,遂以公與王公居安代二郡守。盜平第功,嫌不便於前人,故二守之賞不及而歸,後反以煩言罷免,此於公奚損,而朝廷黜陟之權病矣。

公慶元間由龜山徙居南康城下,旣又得地數十畆於城東三里外,爲圃曰“湖莊”,築室讀書,罕至城市。時宰語人曰:“人言曹長沙與人爭功,二年無一字至廟堂,此豈競進者耶!”

七年,忽被命主管武夷山冲佑觀。八年,以元職除利州路轉運判官,兼知利州。明年闗外艱食,公先以本司所儲减價盡糶,又輟緡錢賑贍,勸分免役,通商蠲税,匄僧牒于朝,告糴于隣路以濟。

公憂蜀邉,著《病夫議》以風,大抵謂制總節制三司,權分而議不一,知事者不敢任事,畏事者常至失事。領帥權者當近邉境,當擁親兵;有兵權者當領經費,當寛用度。其他如訓忠義,覈間探,條理甚詳。厥後四川制閫雖暫徙利州,而兵財異掌,卒莫能合。是嵗秋,命董四川類省試,訖事以病求歸。

十年二月,差知寧國府,尋命守瀘州,而公已出峽。八月,差知隆興府、江南西路安撫。會江東西大旱,公入竟,罷吉、撫州糯米糴本鹽鈔,不以賦民,遣吏鬻之淮東,糴及時而民不病。十二年,蜀邉被兵,朝論以《病夫議》善識時務,且因蜀人之思,五月乙未朔,除大理卿,壬寅除權戸部侍郎。公力辭,未報,六月辛已,除寳謨閣待制知成都府。公體朝廷選用,不敢禮辭,乞赴闕奏事,不報。再移書廟堂請對,權相憚其來,八月甲子朔,改知福州。公且行且辭,十月丙子,以集英殿修撰知潭州。公再上祠請,乃得提舉亳州明道宫。十四年冬,提舉常德府桃源萬壽宫。明年正月朔,除煥章閣待制提舉嵩山崇福宫。洎上訪落,以公爲兵部侍郎,兼同修國史、實録院同修撰。三辭不獲命,謁告踰月。

寳慶元年二月入對,首勸上講學,防近習乘間;次言當以慶曆、元祐聽言爲法,以紹聖、崇、觀諱言爲戒;卒言祖宗愛民之意上通于天,宜敕邉吏,不當效尤醜虜,結怨吾民。上嘉勞再三。會下詔求言,公封章言:“給舎欲正君臣之分,而陛下宜自伸兄弟之恩。”時朝廷方以言爲諱,故公及之。九月,兼侍講。未半月,除禮部侍郎,兼職依舊。

二年六月謝病,除寳謨閣直學士提舉神佑觀,兼侍讀,公求去愈力。

三年,除兵部尚書,力辭不拜。四月,除寳章閣學士知常德府,陛辭,勸上以修身講學爲要,獻唐張藴古、趙師民二箴,請圖之坐右,且奏求言雖切而下情猶未通,愛民雖勤而橫歛猶未革。上曰:“其病安在?”公曰:“臺諫專論人主,不及時政,下情安得通?苞苴公行於都城,則州縣橫歛無可疑者。”時權相專忌,人以公言爲難。公又奏强寇盜賊之患,惟在處置得宜,一曰守道,二曰固本,三曰通財,四曰稽衆,五曰愛民。上顧問五者何先,奏曰:“稽衆爲先。”是日經筵進讀《高宗寳訓》徹章,公辭錫賚,弗許;辭常德之命,又弗許。五月,再提舉嵩山崇福宫。公還故居之上隴,貿賜金,會宗族。病弗已,自草遺表,其略云:“望陛下精勤務學,恭儉修身。屈已以求直言,不惡其訐;守信以禦外侮,不邀其功。塞炎荒遷謫之門,絶饋遺徃來之路。疾姦貪以寛民力,進恬退以厚士風。”病革,遺令歛以布素,不含珠玉,不用巫覡、浮屠,三月而葬。文言自陳致仕,不可叙閥閲。

紹定元年十二月己巳晦,卒于正寢,年七十有二。明年三月己丑,諸孤奉柩葬于都昌縣匯澤鄉櫪田之原,公自卜也。卒官大中大夫,職寳章閣學士,爵都昌縣開國子,食邑六百戸,詔以華文閣學士、通議大夫致仕。遺表聞,詔贈宣奉大夫,官其後二人。

公元配蕭氏,國子祭酒、禮部侍郎之敏之女,先四十有五年卒,累贈淑人。繼室黃氏,通判潮州瓌之女,封淑人。

子男五人:士充,早卒;士况,宣教郎、新知岳州巴陵縣事;士規,故儒林郎、寧國府太平縣主簿,後公三日而卒;士兖,承務郎、新蘄州都大監轄蘄口鎮倉庫、兼烟火公事;士冕,承務郎。

女三人:長適成忠郎、前監寧國府涇縣酒税牛斗極;次適同郡陳疇;幼適湖口蕭九式。長、次女皆先卒。

孫男八人,女二人。

公篤實愛民,出於天禀。其為政精密,務盡理道,所至捄荒卹菑,蠲逋已責,寛酒搉,裁商征,察廪庾,謹儲糴,茍利於民,如已渴飢。至議役法,尤切切注意,所爲條教皆通疏縝密可爲法。

嘉泰都城災,公上書時相,乞寛黨禁,人所難言。公之行師專以勝殘去殺爲本,封章奏篇,必以殺平民、戮降附、張虛捷爲拂天理,絶民望,失祖宗仁愛之德,非痛革此弊不可以祈天永命,自漢陽乘邉,惟行此志。

二年湖南,所誅惟各捕首惡十數,未嘗輕戮一人。方賊未平,増捕生之賞眂舊十倍,或謂斬級亦當立賞,公曰:“此非蠻夷比,朝爲峒冦,夕爲省民,吾固欲生之耳。”故首惡旣摺,脅從易散。

公才禀素高,輔以講學。朱文公守南康,兄弟親炙之,爲白鹿洞書院諸生。後十四年,見文公於長沙,又述所知行而請益焉。其師友淵源蓋如此,是以理明行修,出入中外垂三十年,人以其進退爲時重輕。考諸近世名卿而觀公之所成就,信乎公之所謂才者矣。平生所著《輿地綱目》十五卷、《昌谷類藳》六十巻、《經幄管見》七巻,藏于家。

公歿之六年,士况邸予書曰:“無禄先君即世,墓道之石未有以銘也,大懼幽潛未昭,將諸孤死且不瞑。莫如子也知我父者,敢流涕百拜以請。”予毎嘆昔之人選於衆,聽於國人,旁蒐一世之才,僅濟一世之用,而且凛乎有不給之慮也。後世俗薄民散,才旣鮮少,又率以黨論迭爲僨興。一則常以其半置在閒散,故才不周用;次則久閒者多君子,而小人雖閒不肯久也;三則棄之聰明未衰之日,而用之老疾交侵之後。(闕)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