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十八: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衿」是系佩玉的带子。「佩」则指佩玉。什么颜色的玉,就用什么颜色的带子来系。所以诗中言「子衿」「子佩」都是「青青」之色。用「衿」「佩」这种人的佩饰来代指人,是诗词常用的手法。《郑风·出其东门》便用「缟衣綦巾」这种服饰来代指女子。
「衿」「佩」一般认为指的是女子所思之人,但还有另一种观点,认为「衿」「佩」是眼前实物,是男子送给女子的信物。女子看着手中这「衿」「佩」而「悠悠我心」。就诗的结构而言,前一种说法是更合理的。
「青青子衿」,从「子」写入,「悠悠我心」则是写「我」之感。「纵我不往」,又从「我」写出,「子宁不嗣音」又回到「子」。言「我」则「往」,言「子」则「来」,「子」和「我」对举而言,错落有致。这「子衿」是穿越时空,直指所思之人,有悠远之意,是「悠悠我心」。如果「子衿」是眼前之物,虽然也指向所思之人,但毕竟被眼前之物就隔了一层,就有些质实于眼前之物了。
诗中「子」与「我」,「来」与「往」对举而言。《礼记·曲礼上》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就是说按照礼的规矩,应该主动「来」学,不是老师「往」教。也就是说,老师不「往」,你应该主动的「来」。以《礼记》中这句话来解「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老师不「往」,你也不「来」学了。于是这首诗的意思就成了《毛序》所言的那样:「《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戴溪《续吕氏家族读诗记》云:「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故学者来而教者不往。青衿之子,不至于学校,教者怀思,悠悠在心。」这皆是据《礼记》而附会之意。
《礼记》中所言之学的往和来,是有规矩的,所以师不必往,而学生必来。但如果是在男女关系中,似乎就没有谁必「往」而谁必「来」的规定。所以糜文开与裴普贤的《诗经欣赏与研究》云:「一个独自登上城楼的骄矜女子,不自责失约迟到,却责怪她男友的不够体贴……《子衿》诗的主题,就是这种恋爱中女子心理的描写。」这是论及到了「我不往」,认为是女子的失约迟到。「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是女子之骄矜。为什么你不「往」,却要人「来」呢?钱钟书先生似乎也有此意,其云「薄责己而厚望于人也。」
「薄责己而厚望于人」,如果是普通的人际关系,这句话似乎就不怎么好。而在男女关系中,似乎又谈不上什么「薄责己而厚望于人」。我不「往」,但我希望你「来」,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这只是一种情感的期待,这种状况,言其「傲娇」则可,言其「骄矜」便不太妥当了。
虽然《诗经欣赏与研究》的说法颇可商榷,但其言「《子衿》诗的主题,就是这种恋爱中女子心理的描写。」倒是没错的,钱钟书先生也言「开后世小说言情心理描绘矣。」《子衿》的整首诗就是女子的心理状态的描述,层层推进。朱守亮《诗经评释》云:「全诗不仅似一绝佳尺牍,且直如面诉。」「如面诉」,但不是面诉,只是一个人心里的诉说。
诗有三章,层次分明。「悠悠我心」,心意已明。「纵我不往」微有嗔态,然不至于怨,却是满含期待。「嗣音」,「音」指音信。纵我不往,你难道不给我个音信吗。这里还只是就音信消息而言,似乎只要来个音信就好了。然后就「子宁不来」,到这时,来了音信还不行,得人来才行,你难道不能来吗?然而人终于也没来。没办法,只好「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在城楼来回走动,望着那人所在的方向。发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感叹。《卫风·氓》中有类似的场景:「乘彼垝垣,以望复关。」登上高高的城墙,望着那人来的方向。这三章的情感是层层推进的,一层深似一层,由盼望来个音信,到亲自到城楼徘徊瞻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雅·采绿》中有这样的诗句:「 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采马蓝采了一上午,连一兜都没采满。因为心思不在此,思念着远人。说好的五天就回来,结果都六天了还没回来。只是逾期一天而已,却已然让人愁肠百转。陷于情爱中的男女,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如此看来,五天的分离已经很令人惆怅,何况还逾期了。那真是令人忧伤的事。
《子衿》中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句,也是《王风·采葛》中的诗句:
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是男子对女子的思慕。诗的结构很简单。「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重复咏叹,表达的感情很热烈。但由于这种表达是劈空而来,是一种情感的热烈迸发,直接涌现,没有铺垫,便少些余韵。它不能持久。《子衿》这首诗中,先「子宁不嗣音」「子宁不来」直到「挑兮达兮,在城阙兮」,这时才说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在结构的铺垫之下,这句话就显得更深挚,更悠远。在《关雎》篇中,说到《关雎》的结构,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翻出未得时一层,已得时一层。章法层次使得诗变得丰富,而与之对比的是《陈凤·东门之池》,翻来覆去只是一句「彼美淑姬,可与晤言」,其诗意和《关雎》是一样的,但由于结构的单薄,诗就差很多。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采葛》和《子衿》,它们之间差的是结构。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本身就是很好的诗的表达,所以即使《采葛》这种简单的重复咏叹,也还算是好诗,因为它诗句好。《诗经》中有一首诗,和《采葛》一样,也是简单的重复咏叹,诗意也一样,但表达较差的。
桧风·羔裘
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岂不尔思?中心是悼。
这是一个女子对穿羔裘之男子的思慕。结构诗意都和《采葛》相应。「羔裘逍遥,狐裘以朝」就是「彼采葛兮」之意。「岂不尔思?我心忧伤」就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之意。这两首诗的区别主要就是「岂不尔思?我心忧伤」与「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区别。「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种表达要比「岂不尔思?我心忧伤」好。「我心忧伤」,是概念性的陈述,忧伤。这是普通人的表达,不是诗人的表达。「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还是忧伤,但这是诗人的表达。人的情绪,喜怒哀乐,都差不多。但表述这些情绪的时候,普通人便只有高兴、忧伤、愤怒这话种概念化的表述,这种表述其实是很粗糙的。诗人则有变化万端的表述方式,更细微、准确。此诗之所以为诗,诗人之所以为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