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创口已经愈合得允许我坐着使用电脑时,我决定把这次住院手术的经历记述下来。虽然我对任何一个人都随时有可能被命运从风平浪静的庸常生活里甩出来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慌乱。和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会首先想到去医院不同,医生面对自己身体的不适,做出的第一反应是要先给自己确诊,而后再用自己已知的理论去解释自身的症状,如果解释不通,就会慌,这可能要比大部分等待医生宣布诊断结果的人还要慌。因为我们这类人太骄傲了,一旦自己都拿不准,后果真是不敢细想了。我在最终决定去做手术之前,有一段时间想的全是最糟糕的情形,比如我一度怀疑那种坠胀感可能是直肠癌导致的。只不过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不舒服,甚至觉得真要死于四十二岁,似乎也不算太亏,想想那么多还没活到四十岁就死去的人们,我在这四十二年的人生里已经经历了很多精彩,也算到了可以视死如归的年纪了。经常见有人说,没有经过过什么什么,人生就算不完整,这纯属自恋人格障碍者的放屁。以世界之大,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的不同,谁又有资格定义什么才叫完整的一生?有些自恋癌晚期者未免把自己那不值一提的生活太当回事了,以为自己的生活可成为别人的模板?呸!其实,生下来,活过,碌碌有为,鸡毛蒜皮,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而后死去,这都叫完整。啊,可还是很担心小李的学习啊,如果我真的不在了,她能按照我曾经教过她的方法学习吗?我那些宝贵的学习经验啊,得不到验证了,看不到这些经验开花结果了……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在某一个夜班,坠胀感变成了坐卧难安的疼痛,我的情绪反倒逐渐稳定下来了,忽然想到这不就是肛周脓肿嘛,那死不了,想多了。当晚还有一位朋友因为无痛性的便血把自己吓了半死,我还在电话里安慰对方一方,试图缓解其忧虑(我估计是内痔,但保守起见,建议最好做肠镜检查),撂下电话我一阵阵苦笑,我觉得自己在很多时候能够帮助亲友解决一些医疗方面的困惑,但我自己的问题,却只能靠自己。后半夜不忙,但还是疼得睡不着,只能趴在值班室的床上玩手机,当时对保守治疗还心存幻想,我并不惧怕手术,主要是当时科里人手实在不足,有一位同事在北京进修,还有一位同事被抽调去疫区支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再请假去住院,剩下的兄弟们就得每三天一个夜班,就算保守治疗不能令我治愈,起码稍微缓解一下拖到我们人手相对够用的时候再说吧。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幼稚了,坐浴加口服抗生素了几天,疼痛进行性加重,连走路都有点像穿着一步裙和高跟鞋迈不开步的女人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很多时候,无论你对生活有多少精心的计划都抵不过命运的一次恶作剧般的安排。无奈,跟领导请假,当时我还觉得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我住院手术和恢复了呢。但做完手术后的第二天,当医生给我换药的时候,我从妻子那惊恐的表情里意识到,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愈合能力或者说低估了这个病的棘手程度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把自己刚刚经历过的这次手术称为「皇家手术」了,因为这个手术跟一位著名的国王有关。路易十四(KingLouis-Dieudonné XIV,1638-1715)是是波旁王朝的法国国王,在位长达72年110天,是有确切记录在世界历史中在位最久的主权国家君主。他在幼年阶段,由其母摄政,1661年后才开始亲政,亲政后的路易十四非常勤勉,每天工作八小时以上,以无比的热诚治理国家,他在执政期间还曾与大清建交,并通过海路与当时的大清皇帝康熙交换过画像。这位精力旺盛的国王身体素质极好,骑马打猎,四处征伐,此外他还风流多情,一生数次结婚,有许多长期保持关系的情妇和数不清的露水情缘。但在1686年的1月15日,路易十四的身体好像遇到了麻烦,他感觉肛门附近出现疼痛,到了2月18日,已经可以明确是肛周脓肿了,身为国王,他能享受到的医疗水准肯定是当时最先进的,医生们给他灌肠,用水蛭吸血,用各种成分奇怪据说有神奇疗效的药膏,治疗的结果是,我们的这位国王陛下不但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疼了。直到3月21日,这个脓肿破溃了。可这个位置的脓肿不比别处,并不是破溃了脓液流淌出去了,随后就能渐渐愈合,它会形成一个瘘管,继续折磨病人,虽然不会立即置人于死地,也基本上可以让一个人苦不堪言甚至丧失社会功能。有人给国王出主意,要不要找一位外科医生来试试看他有没有好办法?当时的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外科医生的社会地位都不高,受教育程度也低,属于跟理发匠刽子手等野蛮人一个行会的,远不能跟绅士一般的内科医生相提并论,要不是内科医生们实在是拿国王的肛瘘没有办法,怎么会向国王推荐一个野蛮的外科医生呢。临危受命的外科医生是查尔斯·弗朗西斯科·费利克斯(Charles-Francocise Félix 1635-1703),虽然在医学文献上早就有关于肛瘘手术的记载,但由于在这个敏感的位置开刀实在太疼了,而且恢复时间又很长,所以很多病人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和足够的耐心,因此很多治疗尝试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事实上费利克斯也没有把握在国王的屁股上成功开这一刀,有些医史文献上说,费利克斯以前根本没有做过这类手术,但从逻辑上来讲,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给国王推荐一位从没做过这类手术的外科医生?谁敢拿国王的屁股练刀?所以更可能的是,费利克斯做过这类手术,但也许不够熟练。费利克斯提出,他需要一段时间来为这次手术做准备,意大利外科医生阿诺德·范德拉尔(Arnold van de Lear)在《手术刀下的历史》一书中含蓄地写道,他首先在75名普通病人身上做了练习,但更多的材料提示,他用于练刀的病人都是乡下人农民和犯人,甚至有研究者认为,这75个人在术后都死了。